长身而起,余珊松了松筋骨,依着竹栏,极目远眺,笑道:“尚谦有所不知,名唤九太岁之辈,爪牙尔,不足为虑。可虑者,乃是湖广镇守李镇李公公。”
言及权宦,余珊清癯的脸上,浮起几抹厌色。
薛侃直起身子,蹙眉道:“湖广镇守?竹城先生此言何解?”
余珊抚须轻笑,“尚谦可知何为进俸?”
“学生不知。”
薛侃心中疑惑,他虽登丁丑科进士第,授行人司行人,却因为母丁忧,辞官长居中离山,终日里只是讲学不辍。
虽也晓得本朝宦官贪赃不法,但对于余珊所言的“进奉”却是从未听闻过。
另一侧,余珊依栏冷笑道:“二年三月(正德二年),陛下有诏曰:敕各镇守太监预刑名政事。由此,各地镇守威权日重,可比各地督抚中丞。”
一语毕,余珊对孙交一拱手。
孙交苦笑一声,道:“镇守官中饱私囊,鱼肉百姓乃是寻常。本朝惯例,各地镇守每岁俱有进奉之责,且是各有定额。譬如南京守备,每岁十五万两;两广岁十三万,分到湖广,亦有十一万两之巨。”
薛侃终日讲学,何曾听闻这般辛秘,如今骤闻此语,不禁勃然色变,良久沉声道:“是以,诸镇守上行下效,将进俸岁额,分摊各州各府?故而竹城先生所言,九太岁等贼辈,实乃爪牙尔?”
眼见余珊、孙交二人颔首不语,薛侃脸上恬淡之意尽去,眉头拧成川字,“敢问竹城先生,安陆推官崔子介又是因何?”
语未尽,心中想着关于各地镇守之事,猛然间又想到了推官,当即凝眉道:“竹城先生之意,可是指推知行取?”
一念及此,薛侃胸中疑惑,犹若拨云见日。
却说,明代推官为正七品,在仕途升迁格局里,要跻身清要之职,难如登天,亦需要人脉资历。
而推知行取,便正是推官最重的一条坦途!
在明英宗正统四年,颁布的《宪纲》云:凡督察院各道监察御史并首领官、按察司官并首领官,自今务得公明廉重老成历练之人,奏请除授,不许以新进初仕及知印、承差、吏典出身人员充用。
需知,明代六科给事中和督察院各道监察御史,合成科道官。科道官虽品级不高,却承监督百官之重责,实乃清要之职。
由此,地方知县、推官,若经行取,则可一跃而入清流矣。
思及此,薛侃放下手中茶盏,凝眉道:“学生依稀记得,推知行取乃是国家定制,必选部寺之英,郡县之良,老成练达、力有担当者,始授。
而推官行取,却需巡抚、巡按,布政司和按察司推荐。”
晚风袭来,熏人暖意在竹楼见徜徉。
孙交抚掌笑道:“尚谦确是才思敏捷,窥一叶而知秋矣。”
赞叹一声,孙交亲自给薛侃添上茶,笑到:“镇守中官权威日重,乖张跋扈者,可鞭笞一府之尊。地方刑名政事,镇守中官俱可干预。
倘若恶了湖广镇守李公公,三司掌印官的推知名单上,岂能再有他崔子介的名字?崔子介的仕途,便止于推官了。”
竹楼前,余珊沉着脸,接过话头,冷笑道:“尚谦可知,凡行取选授,需得年岁在三十到五十之间,崔辛如今已四十有七,岂肯自毁前途?到底是趋炎附势之辈罢了!”
笑谈间,言及权宦为祸地方,地方官吏却趋炎附势。
薛侃胸中多了几分怒意,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黯然。
沉默良久,薛侃苦笑道:“学生初来乍到,便能思虑到的事情,想必兴王府诸官,定然也该洞若观火才是。如此说来,不闻不问,便并非存了历练之心了,乃是有磨砺之意了。”
说着,薛侃疑道:“既然竹城先生,明知此事极难,为何还要那位少年世子一头撞上去,此非君子之道也。”
话音方落,余珊一改先前愤然,目光锐利如刀,抚须大笑:“尚谦可知,少年意气不可折。何况谋事者在于人,而成事却在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