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回话时,朱厚熜只是就事论事,觉得安字之意境,与狂草之法,颇有些不协调。
未曾想健斋公竟言:锐意稍显,被瞧出了端倪。
为何致仕乡梓十载之人,如今要锐意稍显
江西老家,逆藩兵陷广信府,如今辗转北上,流落湖广异乡,寄人篱下。。。这般处境,有何锐意可显?
强压下胸中不解,朱厚熜落座,随后恭敬道:“费公谬赞了,晚辈实当不得费公赞许。”
自谦罢,话锋一转,朱厚熜笑道:“费公昔年与李东阳、梁储、杨廷和三位,同心辅政,共治天下,胸中自有乾坤,笔意峥嵘,实乃胸怀苍生黎庶也。”
斜刺里,听闻朱厚熜言及李东阳,费宏脸上蓦的显出黯然之态。
沉默良久,费宏又是一声苦笑,饮一口茶,怅然若失道:“老夫昔年黯然致仕之时,西涯公运筹帷幄,初平宁夏民乱,特进为左柱国。未曾想,京师一别,乡梓沉沦十载,已然是阴阳两隔,再会无期,哀哉!”
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
卒于正德十一年秋七月。
昔年同殿为臣,共治天下,一别十载,早已物是人非。
朱厚熜眼见费宏黯然,正不知如何宽慰,便听费宏怅然叹道:“西涯公德业皋夔,文章韩孟,盖操文柄四十馀年,著忠勤于四世,蹈夷险以一心。
功业施于天下而人不知,风节表于一世而士咸服。
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唯西涯公而已。”
语落,花厅里二人俱是沉寂下来。
许是勾起了健斋公之愁情,过了许久,费宏目视花厅之外。
待得胸中情绪稍缓,这才施施然笑道:“老夫五十有二,已到了安天命的年景。天道无常,天命可畏,世子以为如何?”
目光凛然,满含深意。
朱厚熜放下手中茶盏,沉默以对。
天命实可畏,逆之者不测。
可包括健斋公在内,旁人只道他朱厚熜的天命,乃是一富贵藩王,可只有他自家晓得——他的天命,比之天,还要高!
只是这些,如何与外人道哉?
心里暗暗思量时,朱厚熜看向费公,费宏恰也视线落在了朱厚熜身上。
目光里除了平淡,还有几分警醒。
“江西乡梓时,逆藩兵陷府城,满城涂炭。恰逢其时,贵府千户救老夫出囹圄,言说是顺手而为。
出的广信府,一路围追堵截,在都昌上船时,老夫宗族之人,俱已在都昌久候多时了。
乘舟于潘阳南湖,星夜溯流而上,行经九江府时,老夫欲亲往孙德成(孙燧,字德成)处,以待逆藩兵锋,所乘舟船却间不容发,溯江而上,入了汉江水。
一入汉江,老夫知晓,这湖广安陆,老夫是不得不来了。
只是如今,老夫且要问上一问,世子意欲何为?”
朱厚熜正欲出言,费宏抬手止住,接着温和的笑了起来,又道:“安化之乱后,除了宁逆筹谋不轨已久,天下宗室当畏服警醒。来安陆之后,与九峰兄一番畅谈之后,老夫料定了安陆兴府,非南昌之宁府,断然不会有不智之举。思来想去,便唯有一可能了。”
这一刻,朱厚熜胸中蓦的一动,福至心灵。
忽而想到:昔年,健斋公因钱宁勾连朱宸濠,获罪于二人,因是被构陷致仕。
如今逆宁以反,钱宁定然难辞其咎。
朝堂之上,钱宁前有勾结朱宸濠之实,后有江彬步步紧逼。
此辈虽自称“皇庶子”,但四面楚歌之下,下场不问可知!
如此一来,钱宁黯然退场之际,昔年因钱宁乱政而归于野的朝臣,必然是复起在即!
想到此处,朱厚熜不禁是暗暗苦笑起来。
他之本意,绝非是趋炎附势、意图烧冷灶,可因缘巧合之下,健斋公又如何能信服?
只怕换做是他,也是不信居多吧?
果然,费宏目视朱厚熜,笑道:“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钱、江之流,幸进之辈也。
此辈人物,或能得势一时,却终难长久,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想必世子料定了,钱宁下场黯然,如我辈则是复起在即。然则我却欲说,世子怕是料错了。”
事已至此,解释亦难以令健斋公信服。
朱厚熜喟然一叹,所信恭敬道:“敢请费公解惑一二?”
费宏长身而起,踱步花厅门前,遥望远天白云苍狗,“因罪钱宁被贬的诸多朝臣里,旁人或许是复起有望,老夫却仍在两可之间。”
回过身,费宏一抚长须,泰然笑道:“阁臣,承社稷之重,不可轻动,此其一也。
介夫兄、叔厚兄二人,或能容得下我。出身于江浙之官,却断断然容不得老夫再入朝堂。”
此时,朱厚熜听的云里雾里,不明健斋公何意。
健斋公所言,介夫乃是当朝首辅杨廷和,叔厚则是梁储梁阁老。可这又与江浙之官,有何干系?
当下问道:“费公此言何解?”
花厅下,门轩前
费宏负手踱步,泰然笑道。
“世子可知,朝中素来有言:浙一僚与江右一僚,各论本省人才,争斗不休。江浙与江右之争,由来已久。在焦芳、刘瑾之后,尤是激烈。是以,老夫之起复,犹在两可之间。”
说罢,费宏目视朱厚熜,温声道:“既来湖广,能与九峰兄为临,有游林下,品茶论道,亦是美事。桌上那一副字,便也赠与世子了。”
说罢,费宏端起茶盏,以有了送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