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煋的意思是说,连本州的刺史都要听何珪樑的话,而这帮大老们对“军械队”又有所指责,他一个知府,不得不顾及到他们的观瞻。
这样的想法,秦禝不能同意——军情火急,已经到了一日都耽误不得的地步,何暇去考虑他人的观感?于是放缓了语气,温和地说道:“国家的官员办事,例有定规,不能为私人的意见所挟制。这些大老,既然身在林下,就不能干预地方上的事务。这上头,请吴大人一定想清楚,千万不可自误。”
语气虽然和缓,话里的意思却极为凌厉。官场之上,讲究“圆融”两个字,秦禝虽然身份不同,但品级上到底只是一个七品的知县,竟对上官说出这样的重话来,公然告诫他“不可自误”,这让八面玲珑的吴煋,面子上也觉得挂不住,始而愕然,继而不悦。
“秦大人,你这个话我可承受不起,原封璧还。”吴煋拖长了声调。
秦禝见吴煋打起了官腔,倒不便再继续说下去了,低头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一件事,原拟等这一次打退了大隋匪再办,”秦禝沉吟着说,“现在看来,只得先办一办了。”
“嗯嗯,什么事啊?”
秦禝没答话,先站起身来,把官服略作整理,才从容地不迫地说道:“吴大人,我奉有皇上的密谕。”
吴煋茫然地看着他,胖胖的脸上,两只小眼睛乱眨,过了好一会,才霍然醒悟,慌忙离座,双膝向地上一跪,磕下头去。
“臣……吴煋,恭请皇上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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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在衙署的花厅之中,以何珪樑为首,坐了七八个人,由吴煋陪着喝茶聊天,等候开席。他们都是由吴煋发帖子特地请来,题目是商议申城城防的事情。
除了何珪樑之外,还有杭州学政彭兴颀、退休的礼部侍郎孙守吉等几位大员在座,而那两位同业公会的理事,也都在作陪。话题既然是谈城守,那么自然要提到龙武军,大家对这一支荆枝初发,朝气蓬勃的军队,都颇有好感。
“说起来,秦禝这个人,在许县是替两宫立过大功的。”彭兴颀说道,“人年轻,自然有一股锐气,倒是足可与大隋匪一战。”
“有锐气是好的,不过到底年轻,做事还不够稳重。”孙守吉咕噜咕噜吸着水烟,慢吞吞地说,“他那个动议,我看就甚为荒谬。大夏的军卒里面,杂着些什么不清不楚的流民,算怎么一回事?他的龙武军要饷,没有话说,给!可咱们吃流民的苦头够多了,决不能再拿钱去养着流民。”说到这里,又吸了两口烟,才接着说道:“好在还有云公在城里,文武双全,有你主持,申城可保无虞。”
何珪樑别号“书云”,此刻正啜着茶,听孙守吉说到自己,放下茶碗,悠闲地说:“不敢当。我是待罪之身,城守的事,全靠大家拿主意。不过流民的事,国家体例相关,是绝不可行的,我看,还是该拿一笔钱,厚厚犒劳李翀高的兵,以他为主来出战,才是正道。”
何珪樑一向自诩知兵,每好大言,在奏折里洋洋洒洒,铺陈他对朝廷用兵的看法,邀得云燊皇帝的激赏,以为他是个人才,终于做到了两江总督的位置,其实却最是草包无用的一个人,一切方略,全靠底下的人替他筹划。等到他从常州出逃,他就再也没什么好主意可以拿出来。刚才他所说的话,主张以李翀高的地方卫军兵为主来守城,在座的诸人听了,无不暗暗皱眉。
但官职毕竟是以他最大,虽说革了职,可是一年多来,未曾到京,朝廷似乎也并没有进一步追究的意思。官场中人,最会观风辨色,像这样的情形,都觉得何珪樑起复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苏州巡抚薛焕,又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因此申城的官绅,仍不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这……以李翀高为主,会不会把秦禝开罪了?”
“也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何珪樑不以为意地说道,“虽说他在旗,又是京里下来的人,可是到底还有个长幼尊卑。咱们这几个,身受国恩,现在遇上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替朝廷分忧!”
不曾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何珪樑还正在夸夸其谈,门上的人却来通报吴煋,说知县秦禝请见。
“混账!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商量事情么?”吴煋板起了脸,训斥道,“去回他,有什么事,请他明天再来。”
在座的,只有杭州学政彭兴颀是现任官,虽然还未曾到任,到底是新离开京城不久,对秦禝在京中的名头,有切身的认识。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但身份特殊,是大家都能够意会的事情,因此觉得吴煋这种态度,甚为不妥,正想开口劝他,门上却已经说话了。
“不让他进来,恐怕不行……”门上嚅嗫着说,“外面全是他的兵。”
七品知县,带了兵进衙署?在座的诸人,无不变色,吴煋正要说话,厅外靴声囊囊,秦禝已经走了进来。他穿的倒是七品公服,神态安详,可是身后跟着的十几名亲兵,身挎腰刀,挺胸凸肚,杀气腾腾,不是好兆头!
“各位大人,”秦禝不肯失礼,拱手团团一揖,“下官有公务在身,唐突之处,还望包涵。”
在座的人,都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虚,心中惊疑不定,无人还礼,也无人做声。
秦禝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到南面转身站定,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绫裱边的纸来。
“何珪樑接旨!”
这一声有如平地惊雷,将众人都吓得呆住了,一个个如泥塑木偶,如痴似呆,动弹不得。
彭兴颀见机最快,听了这话,知道何珪樑要倒大霉了,第一个离座,乖乖跪在一边。众人见了,也都明白过来,秦禝这是要宣圣旨!慌忙都学着彭兴颀的样子,在他的身后跪下,伏地不敢抬头。只有何珪樑,如遭雷亟,面色灰败,一个人跪在正面,哆嗦着嘴唇,连请圣安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臣……臣......何珪樑……”
“奉旨,有话问你。”
“是。”何珪樑勉强把持住,磕了一个头。
秦禝见这个风云一时的两江总督居然如此草包,暗自叹息,心说你既然号称才气无双,若是待在翰林院,清华贵重,却不是好?何苦来趟这一汪浑水。
“奉旨问你:你一向奢谈兵事,妄邀宠幸,一旦失利,不知自责,反而上折子说‘大局动摇,非书生所能支持’,是什么道理?”
“臣知罪。实在是臣纸上谈兵,皆因报效之心太过,请皇上治罪。”
“奉旨问你,九度行檄乞援,未得你一兵一卒之助,以至于溃败,数年之功,毁于一旦。你有什么话说?”
“回皇上的话,臣用兵乖方,以为常州亦是要地,须以重兵固守,因此铸成大错。”
“奉旨问你:你既以重兵据常州,何以匪未到,便已仓惶东走,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又何以下令,杀伤跪留士绅,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臣罪状深重,无言以对,只是实在不曾下令,是当场局面混乱,兵士自行举动。至于离城,非臣敢于自为,是臣下的十七位官员的‘公禀’,促臣先离城筹饷。”
秦禝听他一直口称“无言以对,臣罪当诛”,但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在替自己辩解。虽然只是奉旨问话,也不由怒气暗生,心说这个何珪樑,文人的骨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鄙薄,继续问下去。
“奉旨问你:你既已革职交部议处,便应自行上京,何以仍滞留申城,将国家大臣的体面,弃置不顾?”
这是诛心之问!何珪樑额上见汗,狼狈不堪,支吾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臣……臣拟于申城激励团练,运动内应,设法……设法光复近城,以赎前愆。”
秦禝心中冷笑,问完了话,便直接展读谕旨:“何珪樑拥兵自保于前,丧城失地于后,戕害百姓,罪无可绾。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当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罪其状,何须以公禀有无为权衡?何珪樑着即拿问,解送进京,交刑部重议其罪。钦此!”
为了对何珪樑的处理,朝中大臣,意见不一。齐王密咨几位地方重臣,其中以曾大帅的复奏最为切实,其中的两句,为两宫太后所激赏,由中枢直接写进了谕旨之中,在秦禝离京之时,将这一道密旨交给他,由他到申城之后,相机办理。
曾大帅所说的,便是谕旨中“疆吏”和“大臣”的两句话,两江总督的威权特重,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不能相比,但有一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是不可移替的铁律。何珪樑逃离常州,凭恃的是属下的那一张“公禀”,而曾国藩这两句一出,等于将他离城的借口,完全推翻。跪在旁边的彭兴颀知道,这一回何珪樑不仅是解送回京,而且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秦禝却不为己甚,念完谕旨,便换了个笑脸,先将软在地上的何珪樑搀了起来,由两名亲兵半扶半架着,带了出去,接着做了一个手势,请各位还跪在地上的官绅大员们起身。
“各位大人请坐。下官也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如此。好在现在事情做完了,我也算是交卸了这个差事。”
秦禝宣明密旨的那一刻,便等于是钦差的身份,而现在这句话,意思是说差事办完了,这层身份已经去掉,咱们该怎样还是怎样,一如从前。
然而又怎能一如从前?几个人惊魂初定,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相互看看,由彭兴颀开了口。
“秦大人,正好你在这里,军械兵费的事,咱们好好议一议。”彭大人郑重地说道,“毕竟军情紧急,说到筹款,那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