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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浼心境略定,问老仆详情。原来进入山西境内,胡柏草派的护卫就那里和沈浼的眷属分手。而后,天已向晚,一行人便宿在路边的一座关帝庙里。
到了半夜,出事了。一大群兵涌了进来,不由分说,将所有行李和几口女眷全部掳走,老仆略略拦阻,便拳脚相加,打翻在地。
还不止,这群兵顺手洗了旁边的一条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去逃难了,逼得村中两个年轻女人投了井。
这个地界正是何三国的防区,不是他干的还能有谁?
沈浼将何三国恨入骨髓,心想就算眷属行李要得回来。此仇也不能不报。可是。怎样才能出这一口恶气呢?
第二天。那位校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说多大帅答应了,已经派了人去交涉。
校尉的意思是沈浼也该启程,但沈浼发了牛脾气,不见到眷属行李,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走。校尉无可奈何,只好一起等着。
等了两天。终于把十驮行李、三位姨太太等了回来。
然而,那个姓林的侍妾不在其中。
沈浼暴跳如雷,何三国派来“护送”眷属行李的武将却不慌不忙,说道:“何大人说,那个姓林的,是隋匪逆犯的夫人,他得公事公办。”
沈浼瞠目结舌,答不上话。
这真是“七寸”所在,明知道何三国假公济私,但不论沈浼还是胡柏草。都拿他无可奈何。
想到人间仙色的那个姓林的侍妾,从此在何三国这个粗坯身下婉转呻吟。沈浼只觉痛酸苦涩几把小刀子同时在心窝里面剜绞,人生索然无味,什么都不再想了。
终于到了京城。
犯官被送入刑部,刑部的司官接收了胡柏草的咨文,把沈浼安顿在“牢房”里。关门落锁,沈浼便踏踏实实地坐起了牢。不过所谓“坐牢”,只是失去自由,可以读书,可以会客,还可以从外面叫席面和剃头匠什么的进来。
无论如何,拿办沈浼这件大事告一段落,两宫和中枢们都松了一口气。
但还没等他们吐完这口气,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诚郡王死了!
之前派了曾继尧会剿马匪的差使,但廷寄发出,等来等去,等不到曾继尧的动静。两宫和齐王正不耐烦,曾继尧人没动静,折子却终于到了一封,一看题目,就叫人倒吸一口冷气:“遵旨剿贼,沥陈万难”。
曾继尧在折子里反复喊难。
先说没人,“老军裁撤殆尽,须另募勇丁,期以数月训练成军”。
再说没马,“马匪积年战马甚多,驰骤平原,其锋甚锐”,要到古北口采办战马,再加以训练。
最后连水师都扯出来了,“拒贼北窜,唯恃黄河天险”,兴办水师,需要的时间更长,云云。
李念凝、齐王明知曾继尧是不愿意接这个差使,才诸多借口,却一条也驳他不倒;就算能驳,正指着人家出力,也不好驳。于是君臣相对苦笑。
诚郡王更加紧张,不是担心曾继尧不出兵,是担心曾继尧出兵。曾剃头真要从南边插一杠子,自己这个郡王的脸面往哪里搁?
老军平定隋匪,诚郡王已经深受刺激;秦禝后????进崛起,隐然有压倒他的气势,再添一层刺激;朝命曾继尧会剿马匪,更是等于直接打他的脸,诚郡王心里犹如火烧,真拼了命了。
其时马匪窜至邓州,诚郡王出击,先败后胜,于是穷追不舍。那一带地形崎岖,马队不能尽展所长,多次中伏,虽无大的损伤,但诚郡王愈加恼火,追击愈急,经常一昼夜走两百里。宿营时,衣不解带,以郡王之尊,亦是席地而寝,天光微熹,便第一个上马而去。
这般追逐不休,他亲率的几千马队,终于和后面的十几万步军完全分开了。
追到曹州,马匪故意示弱,说只要诚郡王不追得这么紧,就可以投降。诚郡王以为马匪已至末路,于是数千轻骑,全力出击,却落入马匪的伏击圈,血战不利,被迫退入一座空堡。
马匪四面合围,在空堡周围挖掘长壕,一旦掘成,官军即成困兽,骑兵也再没有什么用处了。
于是官军只好拼死突围。此时的诚郡王,神元消耗,几乎灯尽油枯,全靠喝酒来勉强支撑;而官军的向导,是一个投降的马匪,临阵起了异心,将几千官军往马匪布防最严密的去处带。
这样厮杀了一夜,官军几乎全军覆没。
战后,诚郡王的尸体是在一片麦田里找到的,身被十创。
诚郡王的麾下逃出的亲信部下,亲自背了诚郡王的遗体,进曹州城,素服治丧。
朝野震惊。两宫破例于午后召见中枢,君臣相顾黯然,东太后更是落下泪来。
先议诚郡王的恤典。乃定派御前侍卫随同诚郡王长子赴山东迎丧,辍朝三日,恤典从优,具体办法由中枢处会同吏、礼二部商定,另行请旨。
这些都好办,难办的是,接下来的仗,怎么打?
马匪士气大振,东路的马匪做出北渡黄河的姿态,一旦渡过黄河,随时可能进犯河北,京畿重地即在马匪威胁之下。朝廷已调兵遣将,严密监视。但如果马匪北犯,直隶的兵能不能挡得住,实话说,一点把握也没有。
加上西路的马匪已窜入山西境内,如果由得马匪继续西向,抵近山西、陕西交界地区,胡柏草部两面受敌,一旦支撑不住,马匪和羌人合流,西北必全局糜烂。西北如果沦陷,逆贼们合而东谋,东路的马匪接应,中原遍地烽火,而且地近京畿,其祸不可测,甚至过于洪、杨!
原先打的如意算盘,是曾继尧搭诚郡王,刚柔相济,庶几可在龙武军回国之前稳住这架倾斜的“马车”。结果这两人,一个还没有上车,一个已经翻车,而龙武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国!
两宫和中枢眼中出火,头上冒烟,东太后又流下了眼泪,这一次不是为了诚郡王,而是忧虑形势。
中枢全班大骇,主忧臣辱,为臣者不能纾主上厪虑,包括齐王在内,都羞惭无地,跪倒匍匐请罪。
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也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李念凝还拿捏得住,温言抚慰了几句,“总要议计出一个妥当的对策来!”
曾继尧是指望不上的了。李念凝、齐王都看了出来,曾继尧盈满自抑,加上勋名已足,心力已衰,是真不想再打仗了,硬逼着他上阵也未必能打好,强扭的瓜不甜。
国内能堪一方之任的人还有两个,一个肖棕樘,一个李纪德。肖棕樘现在建州剿匪,虽然节节胜利,但毕竟尚未竞全功,现在将他北调,闽浙的匪情一定死灰复燃。
就剩下一个李纪德了。
可是李纪德哼哼唧唧,和他的老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纪德回奏,“新军疲惫,久疏阵仗,仓促之间,难堪大用”,而且,“子药不齐,马匹不备”,反正要好好操练,而这些,都需要时间。
他倒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李纪德下了手札,调了一支偏军北山。希望可以此向朝廷交差。
两宫太后、中枢诸公个个度日如年,正待峻词督促,但是这时候秦禝的一封折子送到了宫中,秦禝表示,他即日就启程回国,带军平叛。
东太后又当着中枢们的面流下了眼泪,但这一次下面的臣子们不必谢罪,因为这是喜悦的泪水。秦禝的折子还有一个附片。也非常重要,“略陈剿灭马匪二三事”。
秦禝如今带军在异国为大夏宣扬国威,但想的第一件事,却是国内的主上之忧。君臣都不胜唏嘘,东太后反复感叹:“难为他,难为他!”
李念凝心中火热:我怎么会遇上这样一个男人?
就这份附片的具体内容,两宫和中枢认真研议了很久。
以前朝廷剿灭马匪的章程,无非两个字,一个“追”,一个“堵”。这个方略,秦禝是不赞成的。马匪飘忽,一味地追,是追不上的;而敌主动,我被动,敌人的动作又快,也是堵不胜堵。
秦禝以为,应改为一个“赶”字,一个“围”字。
所谓“赶”,不求也不必追上马匪,而是将马匪驱向预设的地区;所谓“围”,是提前预设兵力,马匪进入该地区后,四面合围,聚而歼之。
这个地区的选择,要非常讲究。最好四面有山、河、海这种天然的地理障碍,马匪进去了,就很难腾挪。
秦禝建议,以山东一带为首选。
这个地区,北面是大海,西面是防卫森严的黄河,南面是高拔险峻的山脉,东南呢,有一条弥河拦阻,是天造地设的“口袋”。
如何将马匪赶进这个“口袋”呢?
秦禝认为,马匪说是流窜数省,但以现在的情势,江苏有龙武军,马匪是进不去的;
于是,就剩下河南和山东了。
秦禝认为,马匪到处流窜,说到底两字,“没饭吃了”而已。就是说,哪里有吃的马匪去哪里。
因此,“办流寇以坚壁清野为上策”。
秦禝在附片中说,“马匪沿途掳获骡马,每人二三骑,随地掳添,狂窜无所爱惜,官军不能也。又彼可随地掳粮,我须随地购粮;劳逸饥饱,皆不相及。今欲绝贼粮,断贼马,惟赶紧坚筑堡寨,若十里一寨,贼至无所掠食,其计渐穷,或可克期扑灭。”
具体操作:河南全境坚壁清野,山东则暂缓;官军北上压迫,然后“防守黄运,蹙贼海东”,就是说,到时候只有山东一带才有吃的,就算马匪知道这酒有毒,也得喝下去。何况,他们还多半看不出这是一杯鸩酒。
至于东路和西路马匪的关系,秦禝认为,东路的马匪是马匪的主力,剿灭马匪必须先东后西,这个次序不能乱。西边重点还是羌乱,如果西路的马匪窜入山西,官军要做的是断绝二者的联系,而不能把精力花在追着西路的马匪的屁股跑上面。
待东路的马匪剿平,西路的马匪再怎么折腾、甚至和羌乱合流,都没有用了。
这是一篇崭新的大战略,诚郡王的阵亡间接证明了这个战略的正确性。东太后还是懵懂,只觉得有道理,道理在哪儿,说不大上来;李念凝和齐王、贾旭、彭睿孞几个,却是心潮起伏:真是“拨开云雾见月明”!
随后就把秦禝的附片,发给了曾继尧、李纪德,咨询他们的意见。
这一次曾继尧的回奏极快,“老成谋国,切中肯綮,臣不能及也”,“指画明白,一切方略,臣附议”。
李纪德的回奏也是赞成的,但他另有说不出口的心思:你这不是叫我们替你打前站,你一回国,便收全功吗?
但嘀咕归嘀咕,对朝廷之前派的差使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立刻吧后方的事宜都交给曾继尧节制,自己亲自北上。
这么做原因有二。一个是不能所有的功劳都叫龙武军抢了去;一个是李纪德已经别生警惕,知道龙武军回国之后,自己的作用会大大下降,如果还是像之前那样推三阻四,就会被朝廷当做一枚“弃子”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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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扶桑返回申城,海程并不算太长,也就三四天的光景。并非局势已经糟糕到必须争取这几天时间,而是秦禝回国后是要北上的,目的地如果是申城的话,北上还是得坐海船。与其这么折腾,不如就在长崎截住了,把目的地改成津门。
而前出津门的钦差已经在津门等他了。这位钦差,居然还是刘秉言。
秦禝颇为惊喜,先请圣安,刘秉言含笑答了“圣躬安”,然后宣旨。
圣旨共有三份,宣完一份,展开第二份,再宣,如是者三。这是很少见的安排,一般情况下,不同的内容,会归总到一份圣旨中,不会这么繁琐。这是朝廷表示对圣旨的内容和接旨人的分外重视之意。
第一份圣旨,是用来宣读嘉奖给秦禝的赏赐的。
第二份圣旨,着秦禝“中枢上行走”。
第三份圣旨,着即授秦禝“督办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四省军务钦差大臣,此四省治下诸州的军队,及地方文武员弁,均着归秦禝节制调遣,如该地方文武,不遵调度者,即由该大臣指明严参”。
内容极其“丰富”。
前两份加官进爵、入直中枢。在秦禝料中;至于第三份圣旨,虽然想到会派自己去剿灭马匪。但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名分。
这等于把直隶、山东、河南、山西四省所有官员全部派做了自己的下属,这可已经是夏国近乎五分之一的国土了。
情知这一段时间。政情战况都大有变化,秦禝深深吸了一口气,领旨谢恩。
待秦禝站起身来,未等他开口,刘秉言给秦禝请了一个安,说道:“恭喜大帅!”
秦禝大愕。赶忙伸手拦住,口气带出了埋怨:“故人相见,我还没有给你道乏,你就先来消遣我。什么意思啊?”
刘秉言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仪制尊贵,朝廷体制攸关,大帅虽然谦退,也不好太轻忽了。”
秦禝心中微动,这个刘秉言,有点意思,莫不成……
秦禝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消遣,咱们自己兄弟拿来开个玩笑好了,到了外面,你可不能这么说我。”
刘秉言哈哈一笑,道:“大帅放心,我晓得分寸。”
秦禝从来没有用“自己兄弟”来描状和刘秉言之间的关系,个中微妙意味,被刘秉言迅速捕捉到了。秦、刘二人之间关系的重大变化,就在这一刻确定下来。
刘秉言再不会叫秦禝“文俭”,而是和赵定国、沈继轩一样,称呼他“大帅”;同时,在秦禝面前,也就自居和赵定国、沈继轩一样的地位。
秦禝还有客人要见,后面和刘秉言有许多时间细谈,刘秉言只是要言不烦地介绍了最重要的几件事情:拿办沈浼、诚郡王阵亡、曾李易位。
秦禝一言不发地听完了,点点头说道:“不急咱们晚上详谈。”
晚上,秦禝和刘秉言两人把酒小酌。
刘秉言说道:“有一些事情,朝廷怕干扰大帅的军务布置,就没在圣旨里说。两宫是希望龙武军里能有一支偏军到京畿附近的。现在京城周围那些京营禁军,别说打什么大仗了,就是几百个马匪,都剿灭不了。如果龙武军分得出人手来,说句实在话,两宫才睡得了安稳觉。”
妙极,此亦吾之所欲也。
接下来谈到江苏为肖棕樘支饷、肖棕樘送礼的事情。
刘秉言说道:“肖棕樘目高于顶,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厚币卑辞,都说什么自己英雄欺人,那也得看人,到了大帅这里,就是英雄相惜了。”
秦禝笑道:“肖棕樘的这份人情,我心领了。他想要什么,我大致猜的到,也许还真给得了他。”
又谈到浙江人的感激和心思。
刘秉言含笑说道:“杭州这块地盘,乡亲们心意可感,大帅其有意乎?”
秦禝沉吟道:“听说接替肖棕樘的人,操守还好,也能任事,请他走,不大容易吧?”
刘秉言说道:“大帅不必过虑。上面把他放到这个位子上,无非不想涨曾继尧的气焰罢了。如果大帅夹袋中有人,两宫一定是先要照应自己人的。何况,”他狡黠地一笑,“有一个好去处,可以安置马恩德。”
“哦,哪里?”
“西北。”
秦禝眼睛一亮,果然是好。
此中妙处,只能意会。马恩德愿不愿意呢?一定愿意的。而且,一定是“全身心投入”,办差唯恐不力。
秦禝笑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署理浙江诸州的位子,我要向朝廷保荐你。”
刘秉言连连摇手:“万万不可。”
秦禝愕然道:“为什么?”
刘秉言说道:“我是杭州人。做本乡本土的官,虽至公亦有私。大帅若作此提议,徒叫朝廷为难罢了。”
秦禝眉头微皱,说道:“可惜,可惜。”
心里说,这些个情形规矩,其是俺是知道的。
刘秉言的语气变得凝重,说道:“有一件事,要禀告大帅知晓的。”
是关于何三国劫夺沈浼侍妾的事。
秦禝的脸色慢慢变了。
刘秉言偷觑着,看到秦禝眼睛中寒光闪过,那种狰狞凌厉,他从所未见,不由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