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翔自号“剑师”,九旋境大圆满,
高畔则是丹水境。家学渊源,所授为枪,他祖父又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故高畔易入丹水境。刘钰提出为高畔重新“淬体”,是以外物强迫高畔假入定宴境,如同别人进门用钥匙开锁,高畔进门用斧头砸锁。此间利害,着实难说。
古语云:”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高畔服的最后一剂药,不是驱阳的冷药,实是大燥大热之物,何芷隐居霞帷谷,百年来未曾荒废本业,四处搜集名贵药材,南成神雪山下的茴香草,霞帷谷壁上不知存活多少年的何首乌,摘去莲子的雪莲花,大热之物总五十余味,各摘精华三钱,用秘制之法,于冬至日熬至来年夏至日,方成三钱药剂,其药劲可想而知。
高畔隐约做了个梦,莽苍的原野上生起一道密林,里面黑魆魆不甚清楚,只是影影绰绰好些个穿着铠甲的人,呐喊着要来杀自己。天边夕阳将云朵烧的如通红烙铁,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太阳旁边,热而近乎烫,可他依旧死死盯住太阳,盯住核心,脸是猩红的,瞳仁是猩红的,皮肤是猩红的,铠甲是猩红的,手中的长枪是猩红的,就连满头乌丝也变成猩红长发。
在血泊里,在火焰里,在天边胭脂云里,他额头越来越烫,嗓子干燥直冒气,霞帷谷正厅茅屋耳房床上,正躺着一个即将尸变的旱魃。
群阴散驳世清夷,蛟螭那复为妖孽。
迷迷糊糊中,高畔听到令狐慧怡吧嗒吧嗒的啜泣,显然,女孩儿这会很担心他。一只小手软腻,轻轻滑入自己手掌,可高畔掌心滚烫至极,一小会儿就将令狐慧怡手掌灼伤,眼睛疼得睁都睁不开,似乎要喷出火来。
冷着眼的何芷在一旁伫立,已是亥时二刻,他却一言不发。堂下的岳翔搬来一个巨大的木桶,一桶桶沸水灌入,腾腾热气萦绕房梁,堂前桌上一块白布,布中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巧医刀,岳翔此时正将小刀浸泡在药水中,然后取出,在烛火上过一遍,装入刀把。
令狐慧怡恍如梦中,“元拯哥哥不要我了,麟德哥哥也不要我了吗?”半月来的相处,令狐慧怡早已经深深为高畔所爱,也深深所爱高畔。此刻见心上人痛苦如斯,她怎能不急不慌。说好了要带她去溪云,去高家,去梧桐苑,去见见他的那这个兄弟哥们呢,还要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欺负她,高畔,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两人双手互握,高畔掌心的那种滚烫,她也切实感受到了,心底一阵痉挛。自叶初死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心痛,胸口像被一张大手堵住,在疯狂的挤压。令狐慧怡哭求道:“何伯伯,你一定要救救他,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何芷平静道:“玉剑是姑娘拿出来的,要救他,只有凭借玉剑,不知姑娘愿不愿意。”
令狐慧怡忙不迭点头:“愿意愿意,只要可以救我的麟德哥哥。”
何芷叹了口气道:“高公子这是虚火上浮,凉性药用的太多了。”扭头叫岳翔:“飞卿,好了么?”
最后一口小刀已经装好,岳翔起身回道:“好了!”
“取玉剑!”
“诺!”
不多时,岳翔走进耳房,长剑在手,沉郁冷峻,二人互视一眼,何芷对令狐慧怡道:“要为高公子脱衣,方能医治,烦请姑娘出去吧。”
令狐慧怡哪里肯,道:“我早晚是他的人了,我不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不再说什么。岳翔取来医刀,扶起高畔,尽皆撕开薄衫,高畔身体颀长,肌肉像出炉的馒头,轮廓分明,却又坚硬如铁。此时全身热气腾腾,古铜色皮肤隐约泛红,渗出细细汗珠。长发披肩,英眉朗目。
令狐慧怡内心腼腆,脸生红云,不由的痴了,忍不住一看再看。
岳翔可不管这些,随手取起一口锋利小刀,左手掌力蓬勃涌出,快速封住高畔“膻中”,“气海”,“百会”,“涌泉”等人身大穴,岳翔内力深厚,指劲灌入,三四个时辰定然不会解开。何芷立在一旁,轻轻道:“姑娘,接下来,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
听者一征。何芷继续道:“飞卿,穴在第二椎下两旁,为风邪出入之门户,寒则补而灸之,热则泻之,风门下三寸,取!同时按肺俞,合谷诸穴。”
小刀在岳翔手中飞快割开高畔脊背皮肉,果然在风门下三寸之地,霎时肌肉模糊,鲜血淋漓,打湿了床单。令狐慧怡惊呆,她从未见过如此治病之法。何芷一没有止血,而没有叫停,反而淡淡道:“很好,两肾之间动气,命门穴,取!”
依法炮制,令狐慧怡见高畔腰间稍上的位置也被岳翔割开,急得大叫:“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杀人灭口嘛?”岳翔忽然转过头,身形极快,小刀红光闪闪,抵在令狐慧怡脖颈,脸色冷的可怕:“闭嘴,打搅老子,再乱说,先剁了你。何大人,继续说。”哪里见过岳翔这样,吓得女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何芷冷冷道:“大椎穴右三寸,取!”
“右肩井,左志室下三寸,过脊中,尽皆取之。”
再取新刀,自高畔右肩至左腰上若许,岳翔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问道:“宽多少?”
何芷道:“深断不可伤脊柱,宽合玉剑便可。”
岳翔额头上已然大汗淋漓,回道:“晓得了。”双手持双刀,在刀口处抛开,宛如农夫驱牛犁地,长长的刀口一点点在扩宽,多余的肉沫一点点落下,令狐慧怡仔细听,竟有簌簌刮骨声。
医刀换了又换,很快,高畔的脊背自右肩被挖开了一道深深的肉渠,崭新的床单上掉满了高畔身上挖出的血肉。其狀之惨烈,任谁见到也不信这是治病救人。令狐慧怡屡次想阻止,可一见岳翔认真严肃的表情,再加上刚才何芷的话语,以及那红艳艳的刀口,让她难以斟酌。迟疑间,脊背已然成渠。
何芷问道:“没伤到脊柱吧?”
岳翔起身笑道:“老夫好歹是‘剑师’,杀人尚且容易。用你的医刀开口,也忒大材小用了。”
这倒是事实,岳翔十四岁出道,大大小小数百战,弱冠之年便被江湖冠上”剑师”名号,其剑招也繁杂,剑意也藏拙,只是方才是复国大事,何等重要,不由得他一丝不苟,不敢有半点差池,这才出汗。
何芷叹息道:“老夫能为大兴做的,也就这些了,合玉剑吧。”他表情悲怆,似乎与人分别,满满不舍之情。
岳翔也深为动容,道:“是啊,上了玉剑,这小子莫说是定宴境,就是将来冲破九旋境,跃为神武皇帝第二,也不是不可能,可怜我们这百多万孤魂野鬼,倒成了他人嫁衣。”说着眼中竟含有泪水,打着拍子,凄凄吟唱: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君不见琉璃玉匣吐莲光,势欺日月镂金环。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此诗为玉剑封陵时风染子朱逸所作,玉剑随“十七子”辗转腾挪,不知道耗费多少人心血,所倾注之情早视它为一位旧交,此刻封入高畔之背,落于他人之手,怎不让岳翔何芷二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