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岁,东西两面的战事实在是太频繁了,不管是征李、降马腾、败韩遂,还是平张琰、联曹操、退袁绍,都忙不迭地紧紧凑在一起,使得阎行率军东西来回奔波,就像一个两手都牵着线,控制着两方木偶的伎人一样,在操纵局势、纵横捭阖之间,不知不觉也快变成了一个受局势操纵的木偶人了。
士马疲困,身为主帅,阎行可以掩饰自己的劳累,但底层的士卒不会去掩饰,在长时间的行军打仗中,他们只会直观、粗暴地表达内心的暴戾。
粮草不济,荀攸、杜畿、张既等人的就地凑粮之策只能够缓解燃眉之急,但依旧无法愈合连年战争在三辅之地遗留下来的巨大伤口。
今岁寒冬提前到来,军中将士们缺少的冬衣、鞋袜需要提前赶制;入冬后的赈灾救济需要大批的粮食;明年的春耕夏种,需要充足的人力、畜力、种子、水源;预防明年的旱灾、蝗灾,需要提前储存粮秣、修堰蓄源、布置人手
本质上,阎行不是单纯地在与某一方势力在争斗,而是在与整一个吃人的乱世抗争。
所以,一场大胜的短暂喜悦过后,他必须再次投入到千头万绪的军政事务之中的。
这其中,恰好又涉及了当下一桩紧要的事情。
那就是战后陆陆续续被俘虏的韩遂士卒。
这个数字,军中初步预计会有一万五千上下,其中包括了各个部落的羌胡义从,汉阳、武都的氐人,金城、陇西的豪强部曲以及金城韩家的部分人马。
若是按照以往对待张济、郭汜等人的兵马俘虏,河东都是斩杀顽抗的将校军吏,吸纳精选其中的精锐人马,剩余的俘虏则被剥去一切,成为屯田、采盐、冶铁、通渠、筑城、修路等等官营大工程中的一个小小个体。
但这一次,阎行却打算宽恕和赦免他们,除了韩家的部曲将成为关中官府新的劳役外,其他各家、部落的人马,在软硬兼施的一番告诫过后,阎行会下令分给他们一些口粮和牲畜,将他们按照家族、部落各自遣散,分别返回凉地。
这项决议,虽然有些小争议,但是阎行依旧坚持原意,很快也就通过了军议,准备后面几日在军中实行下去。
等结束了军议之后,阎行麾下的将校各归本部,掾史也各司其职,纷纷退了下去,原本是临时搭建、略显拥挤的军帐一下子就变得宽敞开来。
不过阎行并没有在这个难得宽敞的军帐中多呆一会,他看着帐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想了想,就带着裴绾起身走出了帐外。
刚刚走到帐门口,就突然有一股冷风迎面扑来,阎行稍稍放慢了脚步。
跟在身后的裴绾一看,当即就让帐外的亲兵去将储物的别帐里将阎行的大氅拿过来,但很快就被阎行阻止了。
“文崇,以后你也是要领兵的人。一定要记住了,军吏与士卒是秩序分明,但为将者,却需要与士卒同甘共苦。军中还有的士卒没有下发冬衣,这个时候,孤身为统军的将帅,又怎么能够披着大氅,穿行于行伍之中呢!”
裴绾跟随阎行也有一段时间了,他熟悉阎行的脾性,知道阎行这个时候可不是在跟自己说笑,连忙点头,认真表明自己已经受教,日后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阎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挺身走了出去。
帐外的雪,依旧还在下。
待命的骑已经转移到了可以避雪的地方,只有一部分打扫战场的人马,还在铺着雪花的土地上,不断地留在他们长长的脚印。
这场白茫茫的雪,雪白晶莹,看似覆盖了残酷惨烈的战场,但却无法阻拦层层黑幕笼罩下的黑暗。
天色将暮,阎行看着这场突然的雪,想起了一桩事情,忽然开口跟裴绾说道:
“文崇,记一下。明年回到河东,记得提醒孤遣使备礼,到荆襄去辟除一位叫张仲景的士人。”
“诺!”裴绾连忙应了一声,伸手从身后的亲卫手中接过笔墨,仔细地记了下来。
不过,他也被阎行的临时起意激起了好奇心,好奇所在倒不是这位张姓的士人,而是阎行话中的其他信息。
这个冬天,阎行似乎要留在关中;明年,似乎也不急于对即将乱成一团的凉地用兵。
“将军,这,,,要不先和河东那边商议一下?”
阎行看着天空中的雪花,肃然说道:
“关中新定未久,还有太多事情等着孤去处理。孤暂时不能离开,至少要等到粟、麦种下之后,孤才能安心离开,有了粮食,就有了盼头,人心自然就会慢慢稳定下来。”
“至于凉州那边。”阎行笑了笑,继续说道:
“就先让孤的那位义兄先打着吧。韩遂元气大伤,凉地想要趁机取而代之的人不知凡几,韦端、张猛、邯郸商、宋建,让他们斗吧,斗得越狠越好。等到来年秋后,孤再腾出手来,一口气收拾他们!”
听了阎行的话,裴绾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不禁也露出笑容,正想说几句话应和这难得的轻松氛围,突然耳边响起了远处的马蹄声。
裴绾循声望去,似乎有一骑从远方孤独归来,一人一马被漫天的雪花所笼罩,看不清面容,但马匹依旧矫健,骑士的身躯依旧挺直,就如同熔铸的生铁,如同坚硬的花岗岩,冰雪、严寒、寂寞、疲倦、饥饿都不能够让他们屈服!
或许,除了死亡,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令他们屈服了。
裴绾面露忌惮,他转而看向了阎行,阎行看着笼统模糊的远方,笑了。
风雪下的远方依旧是模糊的,模糊使他们心生恐惧,但也使他们心怀期待,因为无论如何,那里终究会是白茫茫的,那将是崭新的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