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沉冤

冷光横越，一线惊虹。

都暻秀却并不接招，轻烟一抹一退三丈，而一直默默聆听两人争执，并看着仿佛神游物外事不关己的李易峰默默沉思的祁繁，早已一横臂，金锏出手，拦住了容啸天。

锉然一声，火花四溅。

火花四溅里，有人微笑道：“这是干什么？窝里斗么？”

霍然回首。

今日本是阴沉的天气，天日窃冥，浮云四塞，滚滚乌云一阵阵堆积在天边，如奔腾的灰马群，层层叠叠挤挤攘攘，在天际呐喊燃烧，天地因此一片昏暗。

昏暗混沌的背影里，走出娉婷秀致的女子，轻衣绡纱，翠带当风，转瞬间，所有人都觉得天色亮了一亮。

鞠婧祎却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第一眼投在了李易峰身上。

那个原本虽有些冷漠，但秀丽明亮，挺立如竹的少年，如今却清瘦至弱不禁风，虽然因此轮廓越发惊心的秀，然而那双掩在狐皮毯下不曾移动过的双腿，令连经历三世，身负深仇都不曾动容过的鞠婧祎，难得的目光悲凉。

李易峰，我竟然未曾想到，都暻秀那般推许的那个重病之人，竟然是你。

不过三年，物是人非，当年听闻睿懿身死，再被兄弟围杀以致终身残疾的你，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

那年栈渡桥上的漫步，桃林花开如雪印着你的足迹，不曾想已是最后我记忆中的步伐。

栈渡，栈渡，渡得了生死一命，渡不了命运人心。

是那一年那一枝迟来的桃花，开灭了你一生里最后的繁华了吗？

一次未雨绸缪的预留退路，成了你阴错阳差的救命之筏，一句无心的带笑预言，成了你的横亘于路的灰黑谶言，我不知是该感谢苍天的慈悲抑或是愤恨命运的残忍，然而最终只能沉默黯然。

隔世相见，百感交集。

换得一笑无言。

许是鞠婧祎目光里言语无数，一直漠然得无动于衷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淡淡掠过她的脸。

他目色如此深黑，黑若千年沉寂的静渊，水波不兴，那样一双眼睛，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沉沉坠入，永久深埋，不能挣扎得出，而那些曾经活跃的岁月，闪动的火光，□□澄烟的微笑，远涉江洋的凛然，都已化作青铜香炉里那最后一抹隔夜的沉香烟屑，冷而凉，再寻不着一丝余热的微红。

如果说当年李易峰的沉静，是宁和清冷的沉静，如今他的沉静，就是死寂悲凉的沉静。

鞠婧祎无声叹息，转向祁繁，后者神色有些尴尬，勉强笑道：“明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来，看你们再做一次蠢事？将滔天大错，再次重复？”鞠婧祎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她心情小女孩，非常的不好！

祁繁眉头跳了跳，缓缓转向李易峰，道：“滔天——大错？”

容啸天却已怒道：“什么？哪里错了？”

鞠婧祎不理他，看向都暻秀，道：“帮主相邀，可是那刺客有了着落？”

“是，”都暻秀一笑，“查出那人是陇东人氏，还有些有意思的事，想说给姑娘听听。”

“好，”鞠婧祎颔首，“帮主果然英杰，短短数日，便有了线索，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投桃报李赠送帮主，只是此处不便，进屋说吧。”

都暻秀笑应了，便去推李易峰轮椅，鞠婧祎一拦，道：“我来。”

她伸手过去，抓住了椅背，都暻秀神色有些不安，显见是怕李易峰拒绝给鞠婧祎难堪，然而瞬间他便瞪大了眼睛——李易峰沉默无声的，任她推进了屋内。

鞠婧祎在李易峰身后，轻轻推着他，看着他瘦削的肩，垂下眼睫，无声一叹。

李易峰却已有所感应。

“你在叹息，”他并不回头，“为什么？”

“为你。”鞠婧祎坦言。

“为我？”李易峰低低重复了一遍，似在咀嚼这句话，随即讽刺一笑，“是的，一个年轻的瘫子，谁见了都会这样的。”

“前几天，就在这里，我亲手刺瞎了一个人的眼睛。”鞠婧祎答非所问。

“嗯？”

“我是在告诉你，我不是那些见人境遇不佳便胡乱抹眼泪的大姑娘小媳妇，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亲手制造出他人的残疾，又怎会因为你这点问题而叹息？”鞠婧祎俯低身体，“李兄，李易峰，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谁都免不了轮回波折之苦，你又何必自弃如此？”

芬芳的气息拂在耳侧，蔷薇般清丽的香气里似微微有些薄荷的沁凉，李易峰心中一动，终于侧转首正眼看身侧女子，那秀致却陌生的轮廓却令他默然，他默默仰首，似乎想于茫茫天际，找出心爱女子的容颜。

此时祁繁容啸天面面相觑后，也自跟了过来，鞠婧祎不再说话——来日方长，何必着急。

都暻秀将他们送进室内，四顾一圈，极为知趣的道：“这是贵记的家务事，我不参与，我在外间等候，但请两位承诺我，不伤我这兄弟一根寒毛。”

“放心吧，”鞠婧祎微笑，意有所指，“我保证他们不会再动手。”

容啸天哼一声，又待说话，却被祁繁拉住了衣袖。

认真的看着鞠婧祎，祁繁收了素来不拘言笑的表情，神情凝重的道：“明姑娘，你怎么会认识李易峰的？如果你知道了什么，还请及时见告，否则，我兄弟是不会退让的。”

鞠婧祎自怀中取出先前祁繁给她那纸笺，道：“先看这个。”

两人接过，匆匆传阅，祁繁轻声读道，“……天璧二年，离国内乱，最受老王宠爱的玉崔公主与宫中宠妃丹妃谋逆，以慢性□□控制离国老王神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公主势大，诸子争位，离国政局陷入腥风血雨之中……二月，西南天际现赤色断虹，钦天监上表，称：女祸，不祥……”

他越读越慢，读到最后，手指已经开始颤抖，鼻尖渐渐渗出汗珠。

一个惊怖的想法在心中逐渐成型，却森冷得令他根本不敢面对。

而粗枝大叶的容啸天犹未觉察，尚自不满道：“那又如何？离国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被仇恨烧昏了头，”鞠婧祎微喟，“容兄，先皇后和我说起过你们三人，在我的记忆中，你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容啸天怔了怔，脸色忽变。

“所谓‘二月乙未，天降垂虹，牡鸡司晨，天道不允’，现在你们该知道指的是什么了——根本不是指皇后专权，也不是指长乐大火，而是离国公主乱政，天现断虹。”

“至于离国，和你没关系，”鞠婧祎淡淡道：“和他，和李易峰这位离园王子，当然有关系。”

容啸天猛地退了一大步，而祁繁短促的“啊”了一声。

李易峰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室内一时沉寂如死，半晌，祁繁涩声问：“那‘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伏惟珍摄不胜祷企。’又该如何解释？”

他脸色苍白，犹自抱着最后一分希望，然而说话时，连嘴唇都在抖动，而容啸天手指紧紧扣着身后的桌子，唇色青白，死死瞪着根本不肯看他的李易峰。

“如何解释，还要问我？”鞠婧祎懒懒道：“公主势大，诸王子合纵连横，作为武功高强，且与西梁皇后交情匪浅的在外王子，以兄弟之情动之，争取一下援助，很正常吧？”

哗啦一声巨响，容啸天站立不稳，撞翻了桌子。

桌上茶盏瓷杯哐啷啷一阵乱响，跌到在上碎成一片，溅出的茶水湿了容啸天的袍角，而他呆立当地浑然不觉。

都暻秀飞快的探头进来，看看没事，立即又消失。

祁繁却在深深呼吸，脸色惨白如纸，显见在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半晌道：“证据，他是离国王子的证据。”

鞠婧祎伸手就去拉李易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