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见黛玉没什么要交代的,王八斤便恭恭敬敬退出正堂。
紫鹃从寒雀争梅落地大屏风后面走出来,取了小几上的小匣子,捧在手里,走到里间,将匣子打开,只见里头衬着丹色芙蓉锦缎,当中叠了一束似红非红、似白非白的布帛。
紫鹃将布帛取出,却原来是一丈红闪白的素帛,轻薄细滑,不堪一握,展开来看,却能铺满整张桌子。因是闪色,飘动间隐隐可见光华流动,红白两色似烟霞氤氲,闪烁不定。
黛玉让紫鹃将闪色布帛收起,沉吟道:“这样金贵的料子,倒要费点心思了。肯定是再不能给他家绣观音像的,听说这一家姓石,难不成给他家绣几座山石图?”
紫鹃将锦盒搁在博古架上,笑着道:“这石家倒是讲礼人家,没收咱们那一百两银子。”
黛玉失笑道:“他家既然这般讲究礼数,咱们更不能敷衍交差。这回与他家绣的虽是小炕屏,但怎么也不能比锦乡侯家强买去的那幅观音像差。”
黛玉每天冥思苦想,翻阅群书,仍自不能定下画稿。这一日正坐在窗下算账目,紫鹃走进来道:“姑娘,二奶奶派人到庄子上探望,送了两车柴炭油米,并几样时新菜蔬。那边的婆子按着姑娘的吩咐,打发了府里的丫头,没让她们进门。”
黛玉头也不抬,道:“晓得了。”
紫鹃穿了一件水红色罩衣,包了头发辫子,拿着鸡毛掸子,在书架前扑扑打打。一边忙活,一边闲话道:“姑娘可晓得这回二奶奶派去庄子上的是谁?”
黛玉漫不经心问了一句:“是哪个?”
紫鹃笑着道:“是林之孝林大爷家的小红!她现今跟着二奶奶当差,倒比原先体面风光多了。”
小红本名林红玉,因名字重了宝玉和黛玉两个,故而人人都叫她小红。小红的父母专管荣国府外边的房田事务,夫妇俩性子老实,沉默寡言,不会说什么奉承好听话,因此虽是府里的世代旧仆,却不似周瑞、旺儿等人得主子们重用。
小红原先是在怡红院看管房子的,可巧宝玉正好挑中了怡红院,正好叫她捡了个便宜。小红容貌出挑,长得不差,又素来抱负不小,原先也存了几分攀高枝的意图,有意想在宝玉跟前卖弄,只恨无处下手。不想才刚刚冒一回头,给宝玉倒了杯茶,说了几句话,便被秋纹、碧痕几个丫头讥笑讽刺了一顿。
小红素有心机,想来宝玉房中,除了晴雯、袭人、麝月几个大丫头之外,还有秋纹、碧痕、绮霞、惠香、春燕,并其他粗使的洒扫小丫头。林林总总不下十几人,个个都模样姣好、牙尖嘴利,哪里有她的出头之日?纵是一时和宝玉搭上话头,秋纹、碧痕几个尚且恶声恶气的,至于袭人、晴雯等,又岂能容她钻营?
因此哭过几回后,便索性熄了这一份痴心妄想。
也是世事难料,前年正值芒种时,王熙凤、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并一众丫鬟们在园子中祭饯花神,玩耍逗趣。宝玉是头一等的富贵闲人,园中自然也少不了他的身影。小红那日正巧不当班,因见王熙凤站在山坡上招手叫人,连忙前去回话,替王熙凤跑了一回腿。
王熙凤见小红生得干净俏丽,口齿清晰,嘴巴爽利,心里很是喜欢,索性将她要到自己房里使唤。
小红因缘际会,自此调到琏二奶奶房里当差。虽然她只是帮着跑个腿传句话,但到底是王熙凤跟前的丫头,平时在园子里行走,也和那些管家媳妇们一般受人尊重,自然不比从前在宝玉房里埋没。
黛玉听紫鹃叽叽呱呱感叹了一通,话里话外似乎很是羡慕小红的好运气,不由笑着道:“紫鹃大妹妹,如今这家里外边是你老娘、老爹管着,里头是你当家,连家里钱箱子的钥匙都是你收着,王嬷嬷她们想买什么吃的用的,都要先问过你。你就是我们林家的内总管家,不比小红更威风?”
紫鹃笑回道:“我不过是随口感概几句罢了,姑娘惯会拿我取笑!”
说着,悄悄将黛玉才刚说的话在心里来来回回咀嚼了十来遍,嘴里念叨了几句内总管家等语,暗暗道,可不是嘛,我虽不如小红体面,能支使一堆丫头、婆子,但现如今姑娘这般倚重我,拿我当个亲姐妹一般依靠,父母也都跟着沾光,我又何必羡慕旁人?
愈想愈是开心,将一只鸡毛掸子舞得飒飒作响,一时之间,满屋子细尘飞扬。
黛玉呛了灰尘,嗽了几声,挥着一条湖水绿绸手绢,捂着口鼻,苦笑道:“不该夸你的,快开窗散散。”
紫鹃见黛玉咳个不住,后悔不迭,连忙丢了鸡毛掸子,支起几面窗户。又将黛玉搀扶到另一边榻上坐着,让雪雁捧来茶盅、痰盂,伏侍黛玉漱口。
主仆两个都不晓得,她们在这一头议论小红的聪慧机警。另一头回城的官道上,小红心里,也正默默念叨着林黛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