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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傅宣燎做了个梦。
时间夏末,地点操场。
升上高二的第一场运动会,他被赶鸭子上架报了八千米长跑,本着重在参与的精神以及不能丢人的自尊心,开跑前五分钟他咬牙决定尽量跑完。
其实体力上是足够的,傅宣燎热爱运动,课余常跟同学一块儿踢球,标准11人足球场周长和三中橡胶跑道差不多,二十圈而已,小菜一碟。
可他忘了自己的呼吸道存在历史遗留问题。枫城近来少雨,路面上积攒了厚厚的灰尘,今天风大,平旷的操场扬起尘沙无数,跑到第五圈,傅宣燎就被呛到不下五次。
喝水并不能冲淡喉咙和气管的不适,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渐渐喘不上气,脚步也开始虚浮打晃。
少年人总是怀揣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傅宣燎也不例外。
他心知这回怕是跑不满二十圈了,想着至少把这圈跑下来。
第七圈的终点近在眼前,他都看见裁判员脑袋上的小红帽了,突如其来腿脚一软,膝盖先着地,紧接着是肩膀和头。
画面黑暗了一瞬,眼前再度出现图像,地点已经转移到三中的医务室。
这里的空气就干净多了,狭窄的一张单人床用白色半透的帘子和外面诊室隔开,另一边是窗,阳光透过树荫缝隙洒进来,傅宣燎眯起眼睛,捕捉漂浮在空气中细小的微尘。
外面没有声音,医生似乎不在。傅宣燎打了个哈欠,牵起呼吸道被剐蹭般的疼痛,捶着胸口一顿咳嗽,他干脆躺了回去,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再睡会儿。
迷迷糊糊的,他想起摔倒前,似乎听见观众席上传来的惊呼,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那个人。
应该有吧,三中的运动会初高中一起办,没道理他看不见。
说不定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傅宣燎合上沉重的眼皮,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准确地说,再次拥有意识时,傅宣燎恍惚处在一个将醒未醒,能看见能听到,却都不清明的状态中。
听到动静,他艰难地睁开眼,白色的布帘后出现一道清瘦身影,短发,个子不高,也有可能是因为光照和影子的落差导致看起来不高。
像是怕被人发现,来人的脚步声很轻,走到床边站了半晌都没动作。
就在傅宣燎浑浑噩噩又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拨开窗帘的一边,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而后落在他的额头上。
手背触感谈不上温热,甚至有点冰。
傅宣燎不适应地皱了皱眉,那只手便慌忙移开,过了一会儿,换成温度相对高的指腹,很轻地摸了下傅宣燎额角磕在地上造成的伤痕,羽毛落在身上似的,有点痒。
困意更浓,微合的眼皮收走最后一丝光线之前,傅宣燎朦胧看见一只手,修长白皙,动作轻柔,仿佛触碰的是无上珍贵的宝物。
真正从梦中醒来,那只手在脑海中的印象短暂地变得很清晰,以至于傅宣燎坐在床上盯着身旁的人放在被子外的手看了半天,猛然清醒,才觉荒谬。
怎么会是时濛?
那天他在医务室醒来,掀开帘子,看见床头的矮柜上摆了一瓶饮料,下面压着一张纸。
饮料是他常喝的牌子,只有经常跟他玩在一起的人知道。纸上画着操场和跑道,一个穿着校服短袖的人在奔跑。
几天后傅宣燎过生日,早上到学校在课桌台板里发现了一幅A5大小的画,正是在医务室收到的那张简笔画的上色细化版,上面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其实在高一的时候,傅宣燎就收到过没有署名的画,画的是一名少年趴在教室的课桌上睡觉的情景。
由于没画脸,当时傅宣燎还以为是谁放错地方了,等到来年生日弄清楚是送给他的,再到高三那年圣诞节通过戴在时沐手上的手表,变相确认平安夜那晚的聊天真实存在,最后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一切才顺理成章。
想来他对时沐动心的时候,时沐同样对他抱有好感,不过被传统礼教束缚不敢承认,只好通过这些方法隐晦地表达心意。
而作为促使傅宣燎正视这份感情的标志事件,医务室那场无声的担忧与关怀是他内心深处最珍贵的回忆。
这件事,怎么可能是时濛做的呢?
傅宣燎收回视线,自嘲一笑。
上回也是做梦,醒来恍惚以为记忆错乱弄错现实中的主角,求证后被时濛亲自否认已经够荒唐,这回不知又哪根筋搭错,凭着一只相似的手,险些再度动摇。
下床洗漱后,在衣帽间换衣服的傅宣燎接到了高乐成的电话。
“愉快的周末到了,来鹤亭不?”
“今天时家那边发动,我得过去看看。”
对面沉吟片刻:“昨天约好的?”
“嗯。”对此傅宣燎不欲多说,转而问道,“有事?”
“也没什么,就是有个姓张的,自称你同学,想约你见个面。”
“姓张?”傅宣燎一时没想起来。
“对,叫张昊,说是你学弟。”
这才有了点印象。
“他啊,找我什么事?”
“我问了,他说找你叙叙旧,估摸着想跟你攀关系套近乎。”
高乐成都看出来了,傅宣燎便也不必留面子:“嗯,他家里做建材生意的,说不定想抄个近路。”
“难怪。”高乐成说,“不过你们公司不是正在找供货商?如果他们家靠谱的话聊聊也不是不行。”
道理傅宣燎自然明白,可是想起上回在鹤亭门口,那个张昊逮着时濛喊时沐,他就心情阴沉,说不出的烦躁。
“我们这边有长期合作的,不缺这么个半路杀出来的供货商。”傅宣燎吩咐道,“就跟他说我没空。”
高乐成应下了,知道他忙,提醒了句“万事小心”就挂了电话。
穿上西装外套,傅宣燎往外走的时候经过门口的镜子,余光瞥见碰碎的那块镜面,愣了一下。
从衣帽间出来本可直接出去,他鬼使神差地返回卧室,隔着两三米,看向床上还在睡的人。
时濛睡觉时喜欢抱着东西,傅宣燎经常充当这个东西。这会儿没了东西抱,他蜷着身体侧卧,把多余的被子揽在怀里,几乎整颗脑袋埋在底下,只能看见露在外面肤色冷白的半张脸。
昨晚大动干戈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话,沉默到没人去把灯打开,就这样草草洗了脸,摸黑爬上床。
刚才看到那面破碎的镜子,傅宣燎才迟钝地意识到,昨晚时濛可能受伤了。
不同于做爱时为争上风的小打小闹,镜子都碎了,说不定伤得不轻。
抬脚,想上前一探究竟,不过半步,又停了下来。
仿佛这样做等同于忘记,已经蒙上灰尘的往事会被掀起的风沙埋得更深,直到被彻底覆盖。
所有人都告诉他不可以忘记。
忘记是背叛的一种。
傅宣燎深吸一口气,终究没有走上前。
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敢,近乎仓皇地转过身,大步迈了出去。
(下)
今天时濛依旧醒得晚,站在洗漱台前,和镜子里的人对视半天,才慢吞吞地抬起手,抚上额角红肿的伤口。
没破皮,按压略有疼痛感,可见昨天傅宣燎并没有使很大的力气,挣不开只是因为太累了。
时濛麻木地给傅宣燎、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收拾完找了件薄些的高领衫穿上,走出卧室。
傅家房子不小,住四个人绰绰有余。
空着的房间腾了一间出来给时濛当画室,这会儿蒋蓉正打扫到那间屋子,听到房门打开的动静探出脑袋,看见时濛穿得严实,问:“大热天的,怎么穿这么多啊?”
时濛不想告诉她为了挡掐痕。哪怕昨晚动静那么大,说不定她对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
“我不热。”
时濛边回答边往厨房去,准备喝杯水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