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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月已上中天。
苏青倚着窗,望着月。
今晚的月色可真暗呐。
聊胜于无。
时值云收大地,夜空中黑云交织的愈发沉厚,像是一片绵亘不坠,高悬苍穹的黑山,孕育着迟迟未到的黑沙暴。
从这里望去,看见的不过是一片若隐若现的月影,依稀间还能听到几声鹰鸣。
他坐的很随意,很漫不经心,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搭着,边晃着那条搭着的腿,边摩挲着手里的那个扳指,眼中似有几分惘然、惜然。
月华虽暗,月亮却很圆。
看见圆月,他便想到更多,想到一些人,一些久别却不知道还能否重逢的人,他只能想到人,想不出别的。
不对,还有情、爱。
情,他是个重情的人,一个重情的人,在这鱼龙混杂的江湖无疑是很危险的,重了情,便意味着你结识的兄弟,看中的朋友,相信的知己,说不定某一天会在你背后捅上一刀,背叛你,出卖你,乃至杀你。
但江湖就是如此,充满了未知的变数,没有情,没有交情,没有朋友,哪还有什么意思,岂非太寂寞了些,正因为江湖上有太多的尔虞我诈,所以真正的情才显得弥足珍贵。
如他这般,就更需要交朋友,因为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会停下,所以,尽管见过许多无情无义,但在没停下之前,他还是想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里,遇到能共饮一壶温酒,聊几句往事的人,交到朋友,无需太多,知交即可。
爱,他不太喜欢这个字。
因为爱比情更危险,情分很多种,可爱只有一种,爱一个人,意味着你要付出很多,甚至是无条件的付出,然后就会欠下什么,不论是别人还是自己,欠下东西终归是不好的,因为终有一天都得还回去。
而爱一个人,会耗去你的心力,耗费你的时间,会收了你的锐气,磨掉你的斗志。苏青是个很自制的人,无论是唱曲儿,还是练功,日以继夜,都未曾懈怠,所以,他也许会纵情恣意的傲笑江湖,却绝不会纵爱,至少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
爱是一种可怕的病,英雄只怕病来磨,如他这种无根浮木又重情的人,倘若真要爱上了,迟早得病入膏肓,病的还是两个人,折磨了自己,也痛苦了别人。
所以,若“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倚”,那他情愿不爱,不能爱,也不敢爱。
“还有一年,快了,快了。”
苏青收回视线,把扳指重新戴上。
上面的“魁”字,此时此刻,似在泛着金光。
这时,
“砰!”
床板上的密道忽然被打开了,金镶玉恢复了几分气色,但脸上苍白依旧未曾褪尽。
“醒了?”
苏青瞧着她。
四目相对,彼此静静注视了会,一个坦然,一个复杂,女人走了过来,随意且自然的贴着他坐下,也看着那云中半遮半掩的月亮,坐了会,说的第一句话是:“真他娘的后悔把你捡了回来,早知道就该让你死路边,再补上几镖!”
语气恶狠,仿佛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嘴里低声咒骂着,宛如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泼辣的老板娘,直接把苏青的手臂往怀里一揽,头一歪。“行了,也别躲了,让我枕会,这三年真的走的是太累了,老娘当年就想这么做了,权当留个念想吧,你也别怕我赖上你,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稀罕!”
金镶玉说的干脆洒脱,像是变了一个人。
苏青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女人,确实瘦了,脸颊上的肉都少了些,沉默了会,他道:“变化的可真大啊!”
“你这木头,姑奶奶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金镶玉这下更泼辣了,迎着风,拢了拢发丝,平淡道:“我想了很久,确实,相见不如怀念,你既然懂我,我也应该懂你的,彼此成全!”
苏青眨眨眼,笑道:
“真的?”
他笑的坦然。
“不然还能怎样?”
金镶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薄怨笑骂道:“操他老天爷的,这世道,真不公平,爷们生的比女人还好看,给了你这张脸,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丫头?”
望着月亮。
唏嘘了会,目光有些出神,语气有些喟息,好一会,她才轻声道:
“我突然想我师傅了,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看看了!”
“你师傅?”
金镶玉缄默良久,终于撕开了她心里的疤,道出了自己的一段秘密。
“是啊,我师傅,我师傅是个道姑,我也是被她捡回去的。小时候家里穷,我爹为了活命,逼着我娘去卖身子,还说等我大了把我也卖了。有一年大雪寒冬,我娘没挨过去,病的奄奄一息,连看病的钱都被那男人抢走了,你知道最后她怎么死的么,光着半截淤青发肿的身子,躺在床上,我就躲在一旁看着个老东西骂骂咧咧的提着裤子走了出去!”
她若无其事的说着,娓娓道来,说的很平静,苏青却不笑了,有些沉默,蹙了蹙眉,这却是他没想到的。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男人一边卑躬屈膝,一边像是条狗一样趴地下拾着别人丢下的铜子!”
“你知道他又是怎么死的么?在我九岁那年,有一天他提回来一吊肉,笑的很开心,说是有个屠户瞧上我了,让我过去,十五两银子。可惜,他晚上就死了,我在汤锅里放了一包砒霜,毒的他肠穿肚烂,口鼻溢血,哈哈,你都不知道,他趴地上那模样有多可笑,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我爹!”
原来这就是她心里藏着的疤,果然不能别人撕开,她眼中泛泪,脸上挂笑,笑的人心惊肉跳,为之动容,苏青也是为之苦涩,他见过苦的,也过惨的,但如此悲的却是第一次。
“我在山里躲躲藏藏过了小半年,活的不人不鬼的,也是那个时候遇到我师傅的,她传了我武功,我学了八年,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个镇子,杀人,都是在我娘身上躺过的,足足二十三个,一个都没放过!”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爱钱,因为我觉得钱比男人可靠,我恨天底下的臭男人,我师父把我撵下了山,我在江湖上闯荡了两年,我发誓这辈子绝不受情丝所累,逢场作戏,你以为我没人要,会看上你?”
她忽然看向苏青,眸子似是望进了对方的眼泊里。
“这辈子,没人替我挡过,你是第一个,恐怕也是最后一个。”
苏青听的是深吸了一口气啊。
女人的声音又弱了下来,低的弱不可闻。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替我挡,在我身上割上一刀来的更痛快!”
“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有想过卖十香肉的,能赚钱,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可不知道为什么,你一问我,我突然又不想做了,亏了就亏了!”
她笑的狡黠,眸子一眯,像是条成了精的小狐狸。
“我这辈子,最赚的买卖是你,可惜,最亏的也是你!”
苏青忽然轻轻的搭了一句。
“人,得学会自己成全自己!”
月华已经暗了下来。
夜风越来越大了,女人也没再说话了,很静,像是没人想要打破现在这份僵局
直到远处的风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了驼铃声,两匹骆驼飞快的赶了过来,背上驮着两个人。
那二人一路疾驰,直等赶到客栈近前,瞧着窗户边上的苏青他们,蓦然一抬斗笠,露出两张满是风尘的脸来。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的潇洒,女的英气。
这两个人他都认识,周淮安与邱莫言,近些年东厂提督掌印先后被人刺杀,苏青虽说知道那行刺的赵怀安便是周淮安,但没想到连邱莫言也活了下来。
“点蜡烛的,别来无恙啊!”
邱莫言一笑,朝金镶玉招呼道。
金镶玉松开了苏青的手臂,道:“怎么是你们?”
“这不是见你救了个姑娘,被西厂一路追杀么,我们两个就想着来帮帮忙,免得某人又说这大漠上都是些无情无义的!”
邱莫言也是感叹良多。
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一旦走上,生死两茫茫,世道难行,又有几个能活着重逢再见的。
周淮安对苏青拱拱手。
“多谢当家的当日援手,江湖又相逢,今日我夫妻两个无牵无挂,索性咱们就会会这西厂的番子!”
苏青看着邱莫言手臂上包扎的伤。
“你们和雨化田交过手了?”
“不错,之前曾和他试了几招,武功深不可测!”周淮安一脸的凝重。
多年未见,他们容貌未变,仍是如旧,不过少了些江湖气,多了些风尘意,黑了点。
“雨化田武功奇高,再加上轻骑箭阵,吃了点亏。”
苏青微微颔首,思量了一番,道:“我本来打算先解决客栈里的,当初差点栽在箭阵里,这些年地底下被我挖了不少密道,到时候引他们进去,且看谁能技高一筹!”
他瞥了眼窗外的月亮,现在黑云更浓,月光几近于无。
“大胆,谁敢直呼督主的名讳?”
就说四人正在交谈,客栈里忽的奔出几个人来,他们先是看看苏青,又瞧瞧周淮安,最后又看看金镶玉,眼神是变了又变,脸色是白了又白。
苏青洒脱一笑,他看向周淮安。
“敢不敢,比比谁的剑更快!”
周淮安闻言一笑。
“好,那就痛快些,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也不是很喜欢!”
“是你?赵怀安!”
那西厂番子大喝狂吼一声,右手一抄,腰后已取出一架弩弓。
箭矢嗖嗖逼向周淮安。
“呵呵!”
苏青轻笑一声,人已起身,提着剑出了门,似是因吼声的缘故,客房里的西厂番子纷纷推门出来,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不由分说,剑花一挽,两人当场捂着喉咙跪倒在地,脖颈血水嗤嗤飚射。
“杀!”
此番乔装的西厂主事人,名叫谭鲁子,是西厂二档头,眉眼阴沉,眼下生痣,见苏青杀人,他大喝一声,一把摘过手下递来的兵器,那是一柄剑,剑光晃动,剑风急响,还有剑穗,一片银光,竟是铁制的剑穗。
一劈一挑,剑穗就哗哗生响,饶人心神。
“不知死活!”
谭鲁子冷冷瞧着苏青,同时对身后的人吩咐道:
“去,你们去抓赵怀安,可别让他跑了!”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轻飘飘的话音方落,乍见苏青左手袖中径自滑出一截明晃晃的刀身,似在某种劲力的催动下发出急颤般的鸣动,亮起了惊艳的刀光。
原来,他左袖中一直藏着刀,一柄短刀。
“给我倒下吧你!”
苏青刀剑齐出,刀走偏锋,剑走奇诡,一刀一剑随他双手拨转驱驭而动,身形变动刹那,剑成繁花,刀成刀网,顷刻间,已有一人断了手,也有一人没了命。
两个身影一个翻下了楼,一个断口处鲜血迸溅,哀嚎着也摔了下去,不堪重负的护栏“嘎巴”一声从中折断。
涌出的西厂番子,连同苏青都齐齐跳了下去。
“呔。”
谭鲁子一声厉喝,剑光一出,雪亮剑身在夜灯下耀起一片刺眼白光,弹指间已与苏青互攻五记剑招,剑柄上的剑穗宛如一簇荆棘倒刺,竟然能困人兵刃,他跃上了满是刀劈剑砍过的桌子,然后又跃了下来,剑穗便已将苏青的剑绞住。
“撒手!”
剑尖一压,剑身豁然一拱,形似拱月,已挑向苏青右手手腕。
与此同时,还有三柄刀劈砍了过来,退不得,进不得。
苏青没退也没进,他先动的是左手,头没回,身没动,刀子被他反手一个大旋,刀尖已划出一轮难以想象的弧光。
“咻咻咻~”
忽听楼上传来激响,数枚柳叶飞镖被一只手打了出来。
乌光一闪。
围攻他的几人,身上立马多出来几个窟窿,惨叫倒地。
手腕上亦是多出一条血痕。
这是苏青的刀。
然后他又动了右手,剑柄一压,剑尖一抬,往上一戳,剑刃与剑穗摩擦出刺耳声响,两柄剑只似龙蛇相盘,顷刻绞在了一起。
“旁门左道!”
苏青脚下一赶,左手中的刀子豁然又缩回了袖子里,他欺身而上,白玉般的左手刹那竟变得软绵绵的,仿佛没了骨头,臂如软鞭,轻轻敲了出去。谭鲁子眼神一凛,右脚飞踢直迎,可就在碰到那只手的同时,他脚背居然不可思议的炸开一个血洞,痛呼一声气息一乱,苏青趁机扣着他脚腕,倒提在手,但听惨叫未尽,一只脚已戳在谭鲁子的心口。
一盏茶后。
瞧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