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们接完水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刚从凉亭拐过来,对面一个女生热情洋溢地喊道:“王阿金!”空闲的一只手在脑袋旁边剧烈地摆动。一副几十年没见面的神气。她上嘴唇很厚,而且向上翻涌。我身边的王阿金也冲她温柔地笑了笑。这是我们初二共同的同学。她如今待人的亲切劲儿着实让我意想不到。
我初一就见过她。
那时候我和徐子萍在三班,还有一位小学同学在二班,她叫马明明,她成熟的特别早,温婉大气,一直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刚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新的关系网还未建立,旧情时时被提及,有次我和徐子萍出教室溜达,看见她和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女生在走廊倚着栏杆说话,她给我俩招手,我们接着走了过去。那个女生开口第一句话,注视着我说:“我看不起你。”我内心惶恐极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似乎她有一双火眼金睛,看透了我这个人的本性,然后我走到她的面前,离得极其近,笑着对她扬起了我的下巴,好像在表达:我不服气!她闭了一下眼睛,长吁了一口气,把头转到一边去,不再理我了。课间的那几分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为什么不离开那里。为什么走过去的两个人里她偏偏选中了我?她根据什么得出了那样的结果?为什么她的话语是如此的犀利?要知道,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而已。
她叫王学燕。初中里,有一群穿着光鲜亮丽的女生,发型也特别讲究,相貌总体说得过去,最主要的是她们认为自己有“整治”别人的权力。一般人不敢惹她们。初一的她们会认初二的这样一群人当“姐姐”,依照级别,初三的那伙在学校里最牛逼。走到哪里,她们都带着“老娘天下第一拽”的气势。所以我对人家做出扬脸的姿态,简直就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初二我和她分到一个班后,对她一直是避而远之,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
我也不记得王阿金和她有什么交集。
她竟然也来到了我们学校,她们那些人,寥寥几个会把重心放在学习上,她初二的时候也没有认真学习的样子,可能是初三奋起了吧。是不是因为高中没有了“野蛮”生长的土壤才变得这么可亲?看见她又勾起了我以前的回忆,让我觉得有一只苍蝇飞进了嘴里。
王阿金曾形容我和她像两只刺猬,我觉得这个比喻简直绝妙。
我们看起来关系密切,特别要好,但是实际上在不停地互相伤害,也一直都在忍耐彼此——她有她的不满,我有我的不悦。
一路走来,我变得越来越脆弱,我能轻而易举地接收到来自他人的挑衅和攻击。记得一天晚上,我蹲在舍友的床前翻看什么东西,她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熟练地从拖鞋里抽出来搭在了床上,一股清晰的皮肤和汗水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的味道向我的鼻腔冲刺而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随即面露嫌弃的表情说:“王阿金,你的脚好臭啊!”她只是挑了一下眉毛,下巴往前探了一下,看着我极其认真地说:“你的脚不臭吗?”我看着她,愣在了那里,她见我没有回答,又追问了一遍:“啊?你的脚不臭吗?”我感到有些喘不过来气,然后立即转身跑了出去,我在光亮的走廊里一直跑,幸亏搬进了新宿舍,有独立的卫生间,走廊里并没有人穿梭,我迅速地打开楼道尽头的窗户,一股冰凉的空气跟着涌入,我把头探出去,然后压抑的泪水喷涌而出,尽管伤心至极,我也没办法放声痛哭。
等待熄灯,等待停止抽泣,我擦干泪水,返回了宿舍里。
因为能轻易地被伤害,我时刻警醒地、严密地保护自己。宿舍里采取轮流值日的制度,有一天一位舍友发现自己刚扫完得地上就有了一团废纸,她立马惊呼:“哎呦,是谁扔的垃圾啊?!我刚刚打扫完!”我迷迷糊糊地反映过来,那个人正是我,我竭力做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说:“你再捡起来。”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肾上腺素飙升,对自己野蛮无理地要求感到惊慌不已,很多时候我会直接被对方话语的刀子插中心脏,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幸运的时候可以调动全身的细胞战斗一个回合,但也只是一个回合而已,哪怕她再说一句,无论是什么,我也会应声倒在血泊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回答让她过于惊奇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反正,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忘记是什么考试了,教室被封了起来,我们凑在餐厅的桌子上学习。我和王阿金还有另一个同学趁休息间隙说说笑笑,她俩因为一些事情由最初的探讨变成了争执,最后演变为争吵,对于这种场面我感到兴奋不已,我需要一个人替我打压一下王阿金的嚣张气焰,我在旁边毫不掩饰地添油加醋,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也许并不是因为对方的火力多么猛烈,而是亲近人的冷嘲热讽让她伤心至极,她无法面对我的“背叛”,愤懑地出去散心了。
我没有预估到后果的严重程度。也就是在这天晚上,她写纸条告诉我,我们不要一起上课下课了,各自冷静一段时间为好。我能说什么呢,因为她的存在,我与周围人交往的时候才表现得有点底气,但我却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依靠人家应该有的态度。如果你有求于人,就应该自始至终都摆出低姿态,要知道,对方不会忍受你没有道理的张狂,说白了就是吃里扒外。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面临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我也没有理由要求我们不分开。对于我而言,我们在一起是很痛苦,但是孤身面对不是更大的恐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