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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已经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悬山什么方位,四处并无大树高枝,可以让他居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门和高墙,陈平安哪里敢随便去人家墙头站着,可大清早的,行人稀疏,知晓东宝瓶洲雅言的更是一个也无,若是平时,想到自己一夜未归,鹳雀客栈的金粟一定会着急,说不定还会惊动正在捉放渡卸货的桂花岛,陈平安难免会有些焦虑,可是今天散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陈平安其实觉得就这么慢慢走着,随缘,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烦别人,偶尔有个一两次,不用太愧疚。
然后走着走着,陈平安就看到了她。
宁姚站在街道那一头,缓缓走向陈平安。
她一袭墨绿色长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当初在骊珠洞天给她买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陈平安小跑向前,来到宁姚身前,脱口而出道:“这么巧啊。”
宁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着脸,不说话。
陈平安轻声道:“本来想着这两天逛完倒悬山,多看一些铺子,才最后决定要不要去灵芝斋买下几样东西,到时候就连同阮师傅铸造的那把剑一起送给你。”
宁姚没好气道:“灵芝斋能有什么好东西,最多也就那把如意灵芝,和一只养剑葫,还凑合,可我又用不着,再说了灵芝斋不会卖,你也买不起。”
陈平安哦了一声,挠挠头,有些遗憾。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没其它意思,你别多想。”
陈平安笑道:“不会多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什么都头疼。”
宁姚问道:“见着我,头疼不疼?”
陈平安赶紧道:“好多了。”
宁姚问道:“你住哪里?就这么瞎逛荡,怎么,想着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陈平安叹气道:“昨夜喝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结果一出铺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两人随意走在街上,宁姚问:“你怎么喝得起忘忧酒?”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有一对夫妇请我喝的,有点奇怪,我刚才给人抓去了剑气长城,明明在城头上看到了他们俩,可是昨夜他们却说第一次逛敬剑阁,但是说起好些前辈剑仙,如数家珍,难道倒悬山的人,去剑气长城很容易,反过来,就很难?不过这件事奇怪归奇怪,我还是想得那对夫妇是好人,请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回请他们。”
宁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一条幽静巷弄,两侧高墙爬满了藤萝,宁姚一直沉默。
陈平安问道:“宁姑娘,当时你走得急,我都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姚干脆利落道:“没有。”
陈平安停下脚步,下意识去抓酒葫芦,但是很快松开手,直直望向宁姚,“宁姑娘,那你喜不喜欢我?”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学她当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只露出些许间隙,“这么点喜欢,有没有?”
宁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这才笑容灿烂道:“这可就有的说了,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管如何,宁姑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哪怕再生气也不要打断我,我怕一个打断,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敢说了。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骊珠洞天就没有看到比你更好看的人,后来在泥瓶巷养伤,还没嫌弃我家破。你还教了我认字,是因为你帮我解释了撼山拳谱,我才开始练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这倒悬山。
在廊桥那边,你借给我了压裙刀,然后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揍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我们都差点死了,但是我们最后都没有死,多好。在神仙坟,我还差点打死那个马苦玄。我们一起去了西边大山,去帮忙婆娑洲的陈氏女子找那棵楷树。后来你有一次生气,不要我帮忙,一定要自己煎药,糊焦糊焦的,我觉得你很可爱。你曾经说过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我当时不明白,这次出门远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劝我不要当烂好人和善财童子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当时离开骊珠洞天,已经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远,还愿意御剑返回,跟我告别,你走了以后,我当时一个人吃着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也没啥滋味了。齐先生走了,我带着小宝瓶他们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会想起宁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会想到宁姑娘的眼睛,在游历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会想到宁姑娘,然后她们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陈平安便开始喉咙发涩,满脸涨红,只觉得手里的那只养剑葫,有几万斤重。
但是陈平安不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
陈平安颤声道:“宁姑娘,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的。”
宁姚背靠墙壁,那些藤萝依然不如她动人。
她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喜欢别的姑娘?比如……”
她想了想,“阮秀?”
陈平安望着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是这么既伤心又觉得不用太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欢别的姑娘,就再也见不到你,那我这辈子就不喜欢别人了。我在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万一千万拳,还是只会喜欢你。”
宁姚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
然后宁姚斩钉截铁道:“对,我就是这么不讲理!”
她蓦然笑了起来,充满了稚气的得意,当她一笑起来,便愈发眉眼如画,生动活泼,她双手环胸,“谁让有个傻子喜欢我呢?”
然后,她向前走出两步,一把抱住了那个大骊少年,喃喃道:“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一点点!”
第一次重逢,其实她想跟他说。
我不喜欢你。
可是那么难。
她松开手,眼眶微红,有着她宁姚这辈子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罕见懊恼和羞赧,“你怎么这么笨?!”
陈平安呆呆说道:“你怎么会真的喜欢我……”
这一点,陈平安跟风雷园刘灞桥如出一辙。
喜欢一个姑娘,会喜欢到觉得那个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自己,而且不会觉得有任何委屈。
宁姚总算恢复了一些,眉眼飞扬,如天底下最锋利的飞剑,“我宁姚喜欢谁,还需要理由?!”
其实是有的,而且很多。
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陈平安这种厚脸皮的。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宁姚。
宁姚满脸绯红,撇撇嘴,没有挣扎,反而悄悄抬起一只手,轻轻捻住陈平安的衣襟。
倒悬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这样安安静静相拥在一起。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宁姚到底是宁姚,陈平安到底是陈平安,两人没有一直这么羞羞怯怯下去。
两人分开后,宁姚带路,说要把那半坛子黄粱酒喝完,她领着陈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树下,抬手屈指,好似叩响门扉。
很快宁姚身前就涟漪阵阵,出现了一座酒铺的模样,宁姚率先大步跨过门槛,陈平安紧随其后。
店伙计许甲见着了宁姚,特别热情,“宁姑娘,你来了啊。我请你喝酒哈?”
宁姚瞥了他一眼,谁啊,没印象。
便懒得理睬,径直挑了张桌子坐下。
许甲便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