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试探性说道:“我有个想法,山主听听看。”
山主欣慰笑道:“说说看,若是真能成事,解决一个潜在麻烦,我们正阳山一向赏罚分明。”
山主说到这里,瞥了眼一张空着的座椅,比那妇人位置靠前几分。
妇人心领神会,立即笑颜,只是突然犹豫起来。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说道:“今天商议,已无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练剑。”
又有一些老剑修起身离去,祖师堂便空了一半。
那妇人这才说道:“我们琼枝峰一位女修,先前游历狐国的时候,与那清风城一位骊珠洞天出身的卢氏子弟,相互爱慕,咱们不妨顺水推舟,让他们喜结连理,结为一双山上神仙道侣,再与清风城许氏打个商量,让那男子入赘正阳山。此人祖籍大骊槐黄县,出身福禄街卢氏,与那刘羡阳更是死仇,而且不止一次。那卢氏子弟,早先就差点将刘羡阳打死在一条陋巷,后来陶丫头游历骊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风城许氏妇人相中,帮忙带路。所以刘羡阳,对此人一定怨气不小。”
山主点头,大致意思,已经明了,又是一个意外之喜,难不成眼前这个始终恪守规矩、不太喜欢出风头的妇人,正阳山真要重用起来?
妇人继续说道:“我们婚宴办得热闹些,然后故意放出风声给槐黄县城那边,刘羡阳肯定会听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刘羡阳大闹婚宴,打杀了那卢氏子弟,总好过刘羡阳将怨恨憋在心里,闹过之后,其实是好事,再往后,就没借口与我们正阳山纠缠了。”
坐在妇人对面那位老祖师,再次笑眯眯开口道:“妇人之仁。”
妇人没有反驳什么。
那老祖师说道:“只要刘羡阳在婚礼上敢出手,我就能让那卢氏子弟死得恰到好处。不但如此,再让那刚刚穿上嫁妆没多久的琼枝峰弟子,事后殉情便是。至于她是真死还是假死,不重要,还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大不了让她学那苏稼,隐姓埋名,正阳山不会亏待他。我就不信闹出这么一场,阮邛还有脸护着那个刘羡阳。”
妇人轻声道:“晏祖师远见。”
那老祖师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好说。”
山主说道:“还得再想一个让刘羡阳不得不来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简单,让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顺便参加婚礼。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刘羡阳祖传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风城比我们更希望刘羡阳早早夭折。”
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今天说了这么多,让她有些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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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山一处对雪峰上,一对主仆,在建造于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赏景。
男子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他身边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个面瘫。死气沉沉,长得还不好看,极其不讨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伤,没有想到只是出门游历了一趟皑皑洲,就已经家国皆无。
婢女的家乡,其实不算完全意义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皑皑洲那座享誉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皑皑洲刘氏的私人家产,最早发现之时,还是座灵气稀薄的下等福地,硬生生靠神仙钱砸出来的上等福地。
每年都会有那“天女散花”的盛况。每年开春,让刘氏家族的年轻女子,身穿七彩法袍,抛洒雪花钱。
不是刘氏钱不够,而是福地受那无形大道压制,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就连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都没办法跟天井福地媲美。
没办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难不住皑皑洲刘氏财神爷,传闻嫡子刘幽州,小时候不小心说了句玩笑话,砸出个小洞天来,以后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
于是皑皑洲财神爷觉得此事可行啊。
在那之后,看刘氏砸钱的架势,就是个无底洞,也要用雪花钱给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个谐趣说法,谁能嫁给皑皑洲刘幽州,谁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管家婆了。
男子转头看着婢女,轻声道:“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那位福地旧主人。”
婢女点点头。
一位从祖师堂御风而至的妇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与她相互行礼。
妇人以心声言语,面有为难神色,与元白说了先前正阳山祖师堂那个提议。
元白听过之后,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妇人轻轻叹息。
到了正阳山就足不出户的元白笑道:“前辈不用如此。”
在妇人离去后。
元白对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争取帮你讨要一个正阳山嫡传身份,作为你未来修行路上的护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约了。”
婢女点点头,“没关系。”
妇人缓缓御风回了自家山头,正阳山规矩森严,每一位修士的御剑御风轨迹,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讲究。
到了十分简陋的修道之地,妇人嗤笑一声,她坐在一张蒲团上,伸手捻动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想起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那点仇怨,好一个泥娃儿到水里打架,螃蟹进锅里翻浪。
她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师兄,为何会破天荒主动找到自己,还要她帮忙照顾那个从皑皑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不用多事,保证她不死就行了,此外都无所谓。
可她绝对不敢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举动,更不敢在她身上动手脚,不然以她的一贯作风,那流彩,与元白,再与刘羡阳,是可以有些姻缘的。
师兄之天算,堪称匪夷所思。不然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压过整个中土阴阳家陆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再以一洲大势砥砺自身大道罢了。
但是师兄却远远不止于此。
她那师兄眼中,仿佛一直看着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语道:“师兄,何为以一消一?”
————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打着盹。
先前从神秀山那边得了两份山水邸报,让刘羡阳很乐呵。
第一份邸报是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最新一份,则是给出了候补十人。
刘羡阳既佩服两份评点的幕后人,也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给出更多详细内幕的情报。
这些个山上神仙,难道成天没事,就喜欢逛荡来晃荡去打探他人消息吗?
刘羡阳瞬间退出寤寐状态,一抬头,笑着打招呼道:“余米兄。”
是被魏山君丢到自己跟前的剑仙米裕。
米裕拎着张竹椅,坐在刘羡阳一旁,然后递给刘羡阳一把瓜子。
一起嗑着瓜子,米裕笑道:“披云山那边刚刚得知,福禄街那个姓卢的年轻人,要跟正阳山琼枝峰一位仙子结为道侣了。”
刘羡阳笑呵呵道:“那么清风城那位许城主肯定也会在婚礼上露面了。”
米裕愣了一下,“你没想着去那边砸场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阳山了。”
刘羡阳吐出瓜子壳,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与你早早打过招呼了,要你盯着我点,不让我意气用事?”
米裕摇头道:“还真没有。”
刘羡阳大怒道:“这家伙如此没良心!都没让余米兄为我护道?!他娘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记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头疼。
刘羡阳这家伙的脑子,转得不太合常理啊。
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兄弟。
刘羡阳继续嗑着瓜子,弯着腰望向远方,“要是没有那份山水邸报,我就真去正阳山走一遭了,可既然小平安还活着,那就两说,以后等他一起吧。他不仗义,我仗义啊。”
米裕笑道:“候补十人,有个杏花巷马苦玄。”
刘羡阳点头道:“可怜的搬柴兄,与马傻子每天朝夕相处,肯定恶心坏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谁?”
刘羡阳解释道:“泥瓶巷那个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问,这些与隐官大人有关的陈年往事,米裕兴趣不大。
刘羡阳嗑完瓜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无奈道:“刘大爷不济事啊,别说两份榜单都没有登榜,就连先前北俱芦洲选出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一样没我,难道是因为我没找到媳妇的缘故,不然没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听过就算了。
不然在自家落魄山,还有这巴掌大小的槐黄县,容易让外乡人脑子发昏,完全转不过弯来。
米裕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两份榜单。
新鲜出炉的候补十人,一样没有先后名次。
除了真武山马苦玄。
还有蛮荒天下王座大妖刘叉的首徒,竹箧。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游历第五座天下,符箓派修士蜀中暑。出身于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独子。
诞生时便有祥瑞异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莲数枝盛开,有神女怀捧白玉灵芝,亲手为其赐福,点额头。
不但如此,还赠送一株解语花,先后花开六瓣,各有一字,一语天然万古,即将开出第七瓣,多半会是个“新”字。
竹海洞天,少女纯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炼丹,符箓,剑术,武学技击,无所不精。
少女也是年轻十人、候补十人当中,唯一一个年龄详细到年月日的存在。
才十四岁。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道士王原箓。
中土神洲一个叫许白的年轻人。
出身一个藩属小国,有一处位于市井的许愿桥,守桥人姓许,有个儿子,少年风姿卓绝,好似谪仙人,故而绰号许仙。
据说许白在年幼读书时,便有神人仙灵,在背后帮忙燃灯照明。
后来夜宿桥上,少年梦见有一老道人曳杖而来,癯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气者。少年似睡非睡,骤然点灯之后,人在星海鱼在天。
流霞洲一个福缘深厚的年轻人,给了个梦游客的古怪说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脉的一位纯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巅境瓶颈。
除此之外,候补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为先前那个隐官,有了“第十一”的说法,所以此人就有了个“二十二”的绰号。
此人并不算长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部最神怪志异的传奇小说,最早资质尚可,故而只是成为宗门的外门不记名弟子,受尽白眼,历经坎坷,情伤亦有,然后在一次下山历练途中,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难,最终沦为半死不活的鬼物。
当他重见天日之时,手握一座洞天。
年纪轻轻,就是一座宗门的宗主。重新整肃宗门,宗门之内,一大堆的祖师爷。偏偏能够服众。
传闻与游历青冥天下的儒家亚圣,以及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道长,以及炼丹第一人,都有过交集,皆有传授道法或学问。
他的神仙眷侣,更是惊世骇俗。
是另外一座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
双方无论是年纪,修为,身份,都极为悬殊。
关键是两座宗门之间,本是结仇数千年的死敌。
所以当双方成为道侣之后,几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结舌。
刘羡阳摇晃着小竹椅吱呀作响,喃喃道:“流霞洲梦游客,有那么点意思。”
如今许多宝瓶洲修士,除了倍感与有荣焉,更是扼腕痛惜,风雪庙魏晋刚刚过了五十岁,藩王宋长镜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长镜和魏晋共同跻身年轻十人,分别占据一席之地,又有马苦玄紧随其后,跻身候补十人。
数座天下,两份榜单,总计二十二人。
浩然天下最小的宝瓶洲,就会是独占三人的气象!
刘羡阳突然转过头,盯着米裕,一本正经道:“余米兄,你长得如此风流倜傥,以后落魄山要是有那镜花水月的活计,肯定能挣大钱。到时候你带带我啊,我给你当绿叶!”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点明白当年隐官大人的真诚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杆,这种事情,在所不辞,理所应当,更是灵光乍现,“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刘羡阳赶紧道:“再来点瓜子,庆祝庆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赠送的瓜子,分给刘羡阳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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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热闹闹的清风城,三教九流融洽杂处。熙熙攘攘,都是求财。
许氏又有那狐国,所以这座清风城,是宝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冢温柔乡。
一个开设香料铺子的年轻男子,岁数应该还没到而立之年,名叫颜放,气态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贵公子。
前些年在这边落脚,在山上神仙满大街的清风城,这个掌柜,还是不起眼。
香料铺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实的妇人,或是爱美的少女。
男子面容未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不惑之年。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卖着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只能算是礼数周到,生意也不会差的。
女子的发髻,珠钗,衣饰,这位掌柜,什么都懂。
年轻掌柜喜欢逛书肆买书,于是结识了一个家境尚可的书商朋友。
那书商家底丰厚,清风城的书肆买卖,算他最大。只是在这清风城,就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的门户了,相较于那些神仙往来的豪门府邸,根本不够看。
今天颜放被那书商拉着去家中喝酒,喝高了,书商就开始与颜掌柜称兄道弟,开始诉苦自己在清风城的立足不易,嫁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那么坎坷,竟然会被那未来亲家瞧不起,说自己这份产业,搁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都算富甲一郡了,结果在这清风城竟然会被人嫌弃门槛太低。
而他那个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儿,其实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泪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来问父亲酒菜够不够。
颜掌柜便给了一条颇为奇怪的生财之道,拧转酒杯,缓缓道:“袁兄,我未必能够帮你挣大钱,但是可以帮你子孙三代,有笔细水流长的收入。”
书商愣了愣,小声道:“老哥我洗耳恭听。”
年轻掌柜笑道:“自认书、画、文、篆刻,还算精通,又不至于太好,注定成为不了什么大家,但是靠这个做点营生,还是不难的,只不过我缺那本钱,袁兄刚好有,刚好拿来献丑了。袁兄是清风城最大的书商,那么版刻书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负责为袁兄编撰出一部印谱,一百方印章,东拼西凑个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万确、有据可查的大家手笔,其余几方才是假。”
书商疑惑道:“作假?怎么卖?不是老哥信不过你的篆刻,实在是兜里有大钱的,个个人精,不好糊弄啊。”
颜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过不少各国史书、地方县志,打个比方,我帮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号的某个文字,故意给出一个看似破绽、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实上,偏偏是符合族谱记录的,所以这笔买卖,是定然挣不着俗人兜里钱的,得挣那些看书够多够杂的斯文人,只要稍稍考据一番,他们反而会误以为捡了个大漏。类似这样的偏门法子,还有许多。”
书商略微心动,“真能成?”
颜放瞥了眼屏风后的女子,笑道:“事先说好,若是让袁兄亏了版刻印谱的钱,我便喝罚酒,与袁兄赔罪,赔钱,真没钱。若是将来挣着了钱,袁兄记得请我喝上一壶仙家酒酿。”
一番详细计较过后,书商觉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后摇摇晃晃起身又落座,只得让那女儿送颜掌柜离开。
等到女儿返回后,书商已经端坐酒桌旁,问道:“你确定了,真是那旧朱荧王朝渝州地带的口音?”
那女子点头道:“可惜不是剑修,是个六境武夫,不过已经很天才了。只要能够确定对方是朱荧遗民,就可以招徕。”
书商皱眉道:“不像是个贪财之辈,谈吐风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将他真心实意当兄弟,可惜他却想要当袁兄的女婿。”
书商忍俊不禁,摇头道:“你这狐媚子,未必能够让此人真正动心,若说让他死心塌地为我们许氏所用,更是痴心妄想了。”
女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可以让我家老祖亲自出马。”
“说笑话吗?!”
书商随后跟着犹豫起来,开始权衡利弊,“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除非……”
女子点头道:“除非此人能够跻身金身境。最好还有一丝希望,成为远游境大宗师。我们清风城,不缺文运,最缺武运!”
书商说道:“不着急,再观察一段时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现身,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得问过夫人才行。”
那颜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铺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语,“朱雀桥边,乌衣巷口,王谢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时节与君别,落花时节又逢君……不喝酒时,心想事成。喝酒醉后,美梦成真……”
背后一个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年轻掌柜肩头,不料那人反而一个踉跄,说了声对不住,继续快步离开。
此人绕路返回书商家中,将那年轻掌柜的言语一字不差说了遍,然后说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会让我怀疑此人是不是已经七境了。”
书商和那女子对视一眼。
眼前这位临时借调而来的武夫,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六境武夫。
至于那个颜放会不会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说不得没多久就是清风城同僚。
临近自家香料铺子,在一条有些与骑龙巷相似的僻静小街上,年轻掌柜缓缓走下台阶,在巷子底部有个被大白鹅追赶的棉袄小姑娘,脏兮兮的,黑乎乎的。先一边笑一边跑,被啄后,一边跑一边哭。
颜掌柜驻足停步,看着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时候,神色温柔。
一位女子刚好在巷子下边,缓缓拾级而上,当她抬头瞧见了那一幕,便再难释怀。
颜放与那女子擦肩而过。
微风拂过年轻男子的鬓角,身形微微摇晃,男子身上既有腰间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当男子眼中没有女子的时候,反而可能更让女子放在眼中。
回了暂时关门的铺子,时辰还早,已经有些女子在那边等着,抱怨不已,等到瞧见了年轻掌柜,便又立即笑颜如花。
今天生意还是很好。
铺子尚未打烊,但是终于暂时没了客人,颜放端了条小板凳坐在门口,又看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结伴在街上走过。
片刻之后,少年原路返回,来到年轻掌柜这边蹲下身,闷闷道:“掌柜,我没敢将那香囊送给她。”
然后少年抬起头,自己给自己打气,“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给她!”
年轻掌柜微笑道:“没关系,你送了一份礼物给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纳闷道:“我什么都没送给她啊。”
年轻掌柜笑道:“送了的。还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着头脑,“啥?”
年轻掌柜抬头望向天边云霞,轻声道:“你用心看她时,她会脸红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他拎起小板凳,关了铺子。
回了后院,等到一缕不易察觉的气机涟漪渐渐散去,年轻掌柜依旧躺在一张藤椅上,轻摇折扇,凉风徐来。
这些年在清风城,这个外乡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懒的。
手中折扇,自古便有凉友的雅称,又被誉为障面。
之后某天,有位带着两位丫鬟的妇人,来此购买香料,眼光比较挑剔,年轻掌柜斜依柜台,妇人问什么,便答什么。
再后来,香料铺子生意太好,年轻掌柜嫌弃实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帮忙。
不料铺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年轻掌柜依旧不太上心,将铺子生意交给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后院纳凉摇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帘,站在后院门口,望向那个躺在藤椅上的年轻掌柜,笑问道:“知不知道我是谁?”
年轻掌柜依旧摇晃玉竹折扇,懒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许氏夫人。”
女子说道:“你其实见过她的。”
年轻掌柜哦了一声。
女子说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张面皮,你若是愿意以真容见我,我便以真容见你。”
年轻掌柜合拢折扇,轻轻旋转,最后一把握住,轻轻敲打额头,道:“可是我习惯了你现在这张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恼,轻咬嘴唇,然后蓦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市井女子,为何一直假装不知?还是说你其实对清风城有所图谋?故意将我留在身边?”
年轻掌柜稍稍转头,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说了算。”
女子问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掌柜收回视线,望向天幕,“我啊,烂醉鬼一个。”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从不喝酒。”
他随意道:“明儿就喝。”
那个即将成为清风城许氏供奉的年轻掌柜,还有一道关隘要过。
但是女子与他朝夕相处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风城许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篱下,她还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后轻轻喊了声颜放。
他闻声缓缓转头,立即打开折扇,遮掩自己的脸庞,不再看她,微笑道:“原来是狐国之主。人间真有眼福。”
女子皱紧眉头,大袖一挥,将他那手中折扇拍飞出去。
她瞬间来到他身前,伸出并拢手指,抵住他的眉心处,然后问了几个问题。
她松了口气,收回手指,看着好似昏睡的年轻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鬓角处,轻轻一扯。
她身不由己,后撤数步。
她瞪圆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皱眉头,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冷声道:“滚出去。”
她稳了稳心神,笑道:“呦,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将那折扇驾驭在手,站起身,蓦然而笑,走到她身边,以并拢折扇轻轻敲打她的脸颊,他眯眼而笑,轻声道:“乖,以后当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许就不必要了,你其实并不好看,我怕吃亏。”
她微微侧头,偏移视线,继而又与他对视,抬手推开那把玉竹折扇,笑道:“不愧是个烂醉人,很喜欢说醉话。”
被推开折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摔在她脸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国之主,元婴境修士,竟然挨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没事人一般,抬头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转过身,安安静静,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轮圆月竟是恰好没入云中。
明月躲云中,羞见身旁人。
朱敛聚音成线,问道:“我已经等你多年,不能主动找你,只能等你来见我,等你主动现身。接下来我的言语,不是醉话,你听好了。”
她开始天人交战,凭借直觉,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言语,她嘴上却是说道:“你马上就会是清风城许氏的三等供奉了。”
朱敛笑道:“我当然会继续当这个供奉的。”
她摇头道:“劝你别说多余的话,容易画蛇添足,一个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将来是有希望成为头等供奉的。”
然后她心中悚然。
不对劲!此人绝对不会只是什么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无奈道:“可惜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风城,实在没资格让我消耗更多光阴。”
她冷笑道:“你会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朱敛自顾自说道:“想不想搬迁整座狐国,去一个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这样,每年都会有一张张的狐皮符箓,随人离开清风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巅境。”
“若是不答应,我就只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颤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朱敛以折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实是舍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应,就去与那位清风城许氏夫人通风报信好了,然后让那位城主来打死我,我正好领教一下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舍得毁掉半座清风城。但是你如果答应,我就与你详细说搬迁一事的具体步骤,三年足矣。听过之后,你应该可以确定,我不是与你痴人说梦。”
她转过头,死死盯住那张侧脸。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说八道,到底是让她有一丝心动的。
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应?
朱敛从袖中取出一张面皮,轻轻覆盖在脸,与先前那张年轻面容,一模一样,动作轻柔且细致,如女子贴黄花一般。
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会被她亲手撕下面皮,又会答应他的那个要求,所以才用得上这张面皮。
朱敛躺回藤椅。
她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转头望去,再不见先前容颜,让她如释重负,又有些惋惜。
她问道:“你真名叫什么?”
朱敛以折扇指了指那张竹帘。
竹帘。谐音朱敛。
而清风城许氏,对那昔年骊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为关系着清风城半数财源的狐国之主,还是清楚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为我不会告诉清风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动泄露天机,她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此人,会是落魄山上那个常年身形佝偻的老管家!
他挥动那把合拢折扇,道:“过来揉肩。”
她脸色阴沉,“信不信我这就传信那位夫人?”
他说道:“你自己信吗?”
她颓然道:“你说说看那些步骤。我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不料那朱敛以折扇敲肩。
她一咬牙,走过去,蹲下身,她正要忍着羞愤,帮他揉肩。
不曾想朱敛侧身而躺,与她对视。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进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窝。”
她鬼使神差问道:“揭了面皮吧。”
他用折扇轻轻敲打她的额头一下,然后重新躺好,“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风景。”
她怔怔无言,突然说了一句先前朱敛说过的言语:“其实我还是习惯你现在的面容。”
他嗯了一声。
她问道:“你真是山巅境武夫?”
他轻轻点头。
崔前辈已逝,李二更早就离开了宝瓶洲。
自家公子远游未归。
就连裴钱都去了他乡。
如今的宝瓶洲,就只剩下个宋长镜是十境武夫。
他这要还没办法赶紧成为十境武夫,面皮再多,也没脸见人了。
只是缺一两场架。
所以先前身旁这位狐国之主的直觉,半点不错,这个武疯子,是真心希望她传信清风城许氏。
昔年在那家乡藕花福地,贵公子朱敛闯荡江湖的时候,以大醉酣畅出拳时,最让女子心动心醉,真会醉死人。
她拎了一张板凳,坐在藤椅旁,与他一起赏月。
两两无言。
朱敛轻轻打开折扇,扇动阵阵清风。
清风依次拂过两人鬓角。
她说道:“朱敛,狐国真能成功搬迁到落魄山吗?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座狐国被我连累。”
他说道:“先相信自己,再来相信我。不然三年之内,你就算愿意涉险与我共事,也会露出马脚。那位许氏夫人,脑子比你好。你不是她的对手,我才是。”
她沉默许久,最终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的人,为何甘心为落魄山卖命?”
他答非所问:“谁人不是笼中雀,哪个不是人间客。”
朱敛朱敛,朱颜敛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