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并无戏弄之意,”顾望之拱手道,“兄台方才说甚爱《自洛之越》一诗,以此诗寄托自己寻意山水,不问功名之志。却不知此乃襄阳先生长安数年,求仕无门后心灰意冷,伤心决绝之作。”
“黄口小儿,黄口小儿”
“你既不懂我等心中所求,也不懂襄阳诗作的真义,便快快滚下席面去,莫要在此胡言乱语!”
席间恼羞成怒者,有沉吟思忖者,,一时间嘈杂之论不绝于耳。
“那诸君所求究竟为何?管弦之乐,山水之趣?”顾望之反问道。
“不入朝堂、不侍君主,似乎只要人人唾骂几句庙堂不公,人心不古便得了真义奉为圭臬,这又于方才那位兄台只见一句‘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便言襄阳先生一心求隐,不侍功名何异?”顾望之摇了摇头,叹道:“在下只是想提醒诸君,读诗若流于表面,便不得以明其真义;正如为人,若拨不开眼前的叠嶂,自然瞧不清心中所求究竟为何。往后种种亦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而已。”
许铭卿闻言一怔,只觉得脑海中模模糊糊有什么东西,眼瞧着便要看见了,却又被什么遮挡一般始终只能瞧见一个轮廓。他有些迫切,似乎这个答案就藏在面前之人处,不由加快语气急切道:“那以君之见,我等该当如何。”
顾望之思忖半刻,方道:“在下浅薄,不敢指点诸君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过于在下而言,心之所向,绝非在一山一水,一人一身。”
“在何?”他问。
“在天下。”她道。
“在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在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太平,在为天下更多人的自由而舍弃一己之自由。”
四座默然,竟无一人发一言。
只此一刻,众人似乎听懂了顾望之前所言种种,压抑多年的不甘、愤懑也如同被撤掉了最后一处遮掩,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他们用尽全力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能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
重重帷幔之下,那双眼眸透着万重光芒迎来。
“天下失意之人何其多。王子安逐府被贬,尚知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可诸君十年窗下,却连仕途都不敢闯上一闯,连自己的命运都不敢博上一博,究竟是当真沉醉于竹林雅致,还是以山水之乐为由麻痹自己的内心?”
“是徒有羡鱼情’还是‘平生愿开济’,皆是诸君自己的路,合该由诸君自己选择。”顾望之淡淡将最后一句话道完,便在众人皆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起身离去。
沈景轩听完此番话,也是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他瞧着顾望之清冷的面容,不禁开口道。“你今日那番话倒是点醒了不少有志之士,若他们真肯入朝为官,为君为民,也是你的功德。”
“哪里来的功德,”顾望之苦笑了一声,道,“以天下之大义,让他们放弃逍遥快活的日子,来趟朝堂这趟子浑水,我该是罪人才是。”
“只不过,”顾望之一顿,垂了垂眼眸,又轻声道:“今日众人各抒己见,我能看得出,他们之中有些人是心怀凌云壮志的,却因受限于朝局不得实现,只得借在此放言高论来抒发苦闷。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我若是当真能做这个引之上路之人,倒也不枉费这般口舌。”
“他们虽不缺智谋和才干,可若依这般性情,怕是即便入了朝堂,上位之路也将走的无比艰难。”沈景轩出身勋贵,政局上的争斗自然也比旁人更加明晰。
并非人人都如顾望之这般,既有治世之才,又能心思缜密、委曲求全。
“所以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这些不愿党附之人扭转如今的局面,给他们一个做纯臣、施抱负的机会,”顾望之捏了捏手中的帏帽:“而这,便是我想要去做的。”
沈景轩看着顾望之良久,只觉得她是她,却又不是她。
顾望之伸手揉了揉他的脸,笑眯眯道:“看着我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今日之事你切勿同旁人说了去,不然我便再不理会你了。”
沈景轩见她一笑,眸中波光流转,心中顿时一动,不由自主地握住顾望之纤细的手腕,定定道:“你知道我不会的。”
顾望之笑了笑,抽出了自己的手。
其实她何尝没有私心。她之所以想紫袍金带、位极人臣,是因为她想要为她、为她所珍惜之人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能叫她们都活出自己所希望的模样。
可这并非是仅仅靠物质可以满足的,所以她需要改变这个大环境,需要更多的权力,更需要在朝堂之上有更多敢于同封建不公势力负隅顽抗之人为她铺路,换而言之,她要营造一个适合变革的朝野。
而今日这些人,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们大多数人经历过等级制度下的摧残,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加痛恨权力带来的不公,他们清高而傲气,一旦入了朝堂,只要有人给他们指一条他们心中所认为的光明大道,那他们便是先锋,是九死而犹不悔的亡命徒。
顾望之从不自诩好人,毕竟谁做一件事最开始的初衷,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呢?
善与恶,从来就没有那么好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