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说:“接下来讲什么是价格。价格是价值的货币表现形式。意思就是,一件商品具有多少价值,要通过货币表现出来。”说到这里,高欢停顿下来,吐槽了一句:“……这么说,估计你们几个也听不懂。草!大魏国的经济活动倒退了几千年,还不如战国时期。这么大一个帝国,货币流通居然一直存在问题。真不知道各级官吏是怎么混日子的,简直是尸位素餐。”
他之所以这么肆意吐槽,也是想借机观察一下三人的表情,判断一下他们究竟是不是骗子。长孙尚的神色有些伤感,隐隐作痛的那种伤感。杨侃表情尴尬,似乎大魏朝今天面临的货币流通困局是他造成的一样,很是自责。锦娘眼波流动,摆明了货币问题跟她没什么关系,反倒是高欢讲解的知识让她茅塞顿开,仿佛在她心灵里打开了一扇密闭的窗户。刘贵则很讶异,完全被高欢今晚的表现所击倒,甘拜下风的崇敬。皇甫贵忠总是要表现出极力维护朝廷尊严的铁杆忠粉形象。
高欢忽然神色有些萧索寡淡,觉得自己纯粹是在浪费口舌。心说,妈了个巴子的,有必要给他们讲这些吗?别他妈一个不慎,让这几个家伙看出点什么来,向上奏报说怀朔镇有妖孽横行。然后,朝廷派兵把自己装在笼子里拉回洛阳,供后宫佳丽参观,那可就完犊子了。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打消了这些杂念,平复了一下内心的郁闷,这才继续解释道:“货币说不清楚,那就拿以货易货举例。如果一支毛笔能换一尺布,一尺布能换一斤盐,一斤盐能换一斗米,那么,一支笔、一尺布、一斤盐、一斗米的价值就是相等的。如果这四种商品是以货易货,那么就没有货币存在的必要了。问题是,我们每一个人,一生需要的东西很多,不可能样样都能自己生产,甚至方圆几百里之内也没有人能够生产。可这些产品又是我们所必须的,怎么办?”
几人的呆萌表情,像幼儿园小朋友渴望知识的神态,这让高欢生出了些许的成就感,心情也好了不少。
“……而我们所需的产品,恰恰在不同的地区才有产出,例如:江淮地区的毛笔最好,中原地区的布匹最便宜,参合坡的青盐运输方便,关中地区的黍米产量最大。这些劳动产品怎么才能够合理的交换到所需者的手中呢?织布的想换盐,产盐的想要布。彼此远隔千山万水,怎么办?这就需要一种交换媒介,也就是货币。”
“……用货币作为交易媒介,就省去了各自推着自家产出的产品交换的麻烦。你从江淮可以买到中原的布,他从中原可以买到关中的粮。但是,这个交易媒介必须各方都信任它。只要有一方不信任它,商品就形不成完整的交易链条,货币就不能流通。产品卖不出去,就变不成商品,生产者就没有了生产积极性,市场上物资就匮乏,收入便减少,进而没有税收。没有税收,国库空虚,就不能养活政府官吏,不能生产兵器,不能整修水利,不能改进农业耕作。我们只能活在自给自足的小家庭里,只能产出自己所需的产品,够用就行。”
皇甫贵忠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插话,便说:“没有货币就不能活了?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嘛!”
高欢看了他一眼说:“没有货币流通当然能活,无非是家里有啥吃啥,有啥穿啥。最好的结果就是方圆几里内,能换到啥吃啥穿啥。”
皇甫贵忠也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但他不想被一个函使讥讽嘲笑,便出言不逊,试图找回场子。但他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至少不该当着这几人对高欢说的话:“我大魏立国一百多年,没有你说的那个货币,照样把你们这些狗汉人管的服服帖帖。你们倒是学识渊博,还不是要跪在我们脚下摇尾乞怜?嘁,有什么了不起?”
皇甫贵忠说完这句话,摇头尾巴晃,很是得意。忽然感觉现场一阵安静,气氛开始变冷。抬头一看,长孙尚的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知道,这是公子愤怒的表现。
锦娘的脸色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搓火。但她毕竟身份不同,只好拿起水壶给各位续茶。
杨侃刚才还一脸的求知欲,认认真真听高欢讲解,细细品味其中的逻辑关系,越听越觉得有道理。正准备等高欢把五个名词解释完了,自己有几处不是很明白的地方好好请教请教。却不料,皇甫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说话如此伤人。暗骂一句匹夫!你得罪的可是在场所有人。然而,他毕竟是读书之人,制怒是他的基本素质。经皇甫贵忠这么一刺激,他也没了兴致,神色萧瑟的假意看房间内的布置。
刘贵脸色冰冷的盯着皇甫,拳头已经攥紧了,腮帮子的肌肉不停抽搐,后槽牙咬合的频率很高。
关于胡汉关系,到了北魏后期,虽然没有早年那么敏感了,但朝野上下都尽可能的回避这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
北魏王朝的前半段,是靠抢掠杀人维持统治集团的稳定。到了后半段,他们发现,国家治理根本不可能靠抢掠杀人维持,这才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虚心请教汉族能人。为了江山稳固,长治久安,拓跋鲜卑采取“胡汉分治”的政策,让汉族人掌管行政,让鲜卑人掌握军权,尽可能做到互不干涉。如此,勉强维持住一个相对和平的政治局面。虽然常有农民起义爆发,但一直没有形成太大的动荡。
东晋十六国的百年大混战,汉人能去南朝的都去了,种种原因走不了的,总要想办法活下去。拓跋鲜卑统一北方后,大部分有底线的汉族人,为了生存、生活,只能把气节掩藏起来,给尊严遮蔽一层面具,委曲求全的活着。为了糊口,许多汉族官员心有锦绣,但能不张口就不张口,否则,一个货币流通问题根本难不住他们。也有许多世家大族,儒学士子,宁可耕读持家,也不愿出仕为官。还有许多普普通通的汉家儿郎,因为势单力薄,又怕拖累家人,选择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这一切,并不等于他们从心底认输了。
志大才疏的鲜卑人和精明睿智的汉族人,在北魏立国的前半段,二者一直是狼肉贴不到羊身上,彼此离心离德。
时间是最好的粘合剂。
经过一百多年的不断融合,慢慢的,仇恨淡了,情意多了。北方的汉人很多已经鲜卑化,南方的鲜卑人大多已经汉化。双方再也不分彼此,各自留着面子。可是,胡汉之间总还是有些疏离感。这种疏离感就像干透了的木柴,就怕火星子。偏偏就有人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一百年的统治就能把这个民族脊梁打断,毫不掩饰他们的居高临下,毫不顾忌这个民族的自尊。皇甫贵忠的表现就代表了这样一大批人的心态。
杨侃来自于华阴,大秦帝国和大汉王朝的都城郊外。那里的人从生下来就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自傲。锦娘的口音和气质,绝对是“王谢”之家的近邻,文化底蕴深厚得千年以后都让外国人绝望。至于秀容刘贵,燕赵之地的品种,几千年的战争就没离开他们家那片土地,逮谁跟谁蹭火星子的暴脾气。
高欢很无理的眼神,缓慢的看了一圈,然后淡淡的说:“谁家的疯狗,有人管没人管?”
长孙尚看了高欢一眼,也淡淡的说:“我家的,失礼了。”然后对皇甫贵忠说:“到门口抽自己耳光,见了血以后找人敷药,滚吧!”
这句话差点让皇甫感动的哭了。在他的认知里,这算公子饶了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