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下的内容,她一一给我补上了。等我赶上了她,我的悟性也超过了她。反过来,我教她。我们互帮互助,成绩一直很稳定。逃课的时候谷儿也不再担心,反而怂恿着我带她翻墙逃课。
每次逃课我们都会去县城东郊的荒野,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砖窑房。砖窑房很高,坐在上面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
我经常坐在上面,望着遥远的天际,不死心地盼望着妈妈拉着爸爸从地平线上走来,对我招手。
妈妈会说:“寒桥,你爸爸回来了!你有爸爸,你不再是私生子了!”
可是没有。我望眼欲穿,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和我一起沉默的谷儿,我眼底最黯淡的时候总能看见她回过头弯起眼睛的笑容。她肉乎乎的脸。就像一轮红日能照亮我眼睛里所有的黯淡。
一年年过去,谷儿肉乎乎的脸变得越来越精瘦。越来越漂亮,我对她的感情也越来越难以控制。我喜欢她,从我看见她穿着花格子的连衣裙,摇摆着两只羊角辫跑向我的时候我就喜欢她。
可是,我不敢告诉她。我是一个私生子,我自卑,我害怕。我害怕她知道我是私生子会远离我。我更害怕她也喜欢上我而她的父母不会同意她和一个私生子交往。与其挑明了伤痛不如永远都不要挑明。就这样很好,我可以随时随地的关心她,爱护她,永远陪伴着她。我想。等我长大了,等我变得强大,即使我是一个私生子我也可以给她最幸福舒适的生活时我再告诉她,我喜欢她。
和谷儿在一起的日子越久,越享受和她在一起的生活。我越是害怕会失去她。谷儿初潮的那天,面对着她的鲜血,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害怕。我害怕她会死,我一直背着她,好像背着的是我的整个世界。如果她死了,我的世界也就消失了。
迷路的时候我也很害怕,但是我想哭却哭不出来。而那一次,我害怕的哭了,我的眼泪滴在她白嫩的手背上,她哭的更加厉害。
我害怕她会死,她也害怕自己会死。我那个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她真的死了,我会陪着她一起死。
那天晚上,谷儿被她爸妈带走以后,我一直蹲在她家的院门外哭。我外公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告诉了我其中的原因。我哑然失笑,我不知道是自己太过紧张,还是跟她这个大笨蛋在一起也变成了一个笨蛋。
自从有了第一次的害怕之后,我愈加珍惜她。她做错事的时候,我不再随意地骂她是笨蛋。她哭的时候,我不再恐吓她,也不再带她翻墙逃课。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撑着雨伞。我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的温柔,我想,就这样,我可以温柔地对待她一辈子。然而,真正的离别终究来了。
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外公因病去世。我妈妈回来奔完丧以后要带我一起走,我最后一次带她去砖窑房。我们坐在砖窑房的房顶上,看着天空,谁都没有说话。我不止一次地想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喜欢她。
可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呢?
我要走了,即使不走,我说出来又怎么样呢?我才十五岁,她才十四岁,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我告诉她,我希望我能够回来。
我自卑,所以我不敢说一定,我更不敢给她什么承诺。只是一种期待,给她的期待,也是给我自己的期待。
我期待着有一天,我强大了,我会回来带她一起走,带她到她想去的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离别后的第一年,我们互通书信。在没有电信的年代,书信成为我们联系的唯一方式。谷儿每次来信都会说很多内容,厚厚的七八张纸把她的一切讯息都传递过来。我看着里面一行行俊秀的字体,仿佛就看见她,仿佛听见她像一个小喇叭在我的耳边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看着,听着,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也很想写很多给她,但是到了下笔的时候又没了词。每次只把她信里说的事,一一讨论一下。
其实,我和妈妈在深圳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没有深圳的户口,入学就是一个头等的难题。妈妈花了很多钱才把我送进一家像样的中学。我上了学,妈妈又更加拼命地赚钱,往往都是大半夜才回家,第二天早上又早早地出门。
即使我们住在一个房子,也要隔很长时间才能见到她一次。
我有时候熬夜等她一起吃饭,她总是会说:“寒桥,你不要管妈妈,妈妈是自作自受。你要好好念书,出人头地。”
她说话的时候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我渐渐明白她一直生活的很辛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认识爸爸。爸爸丢弃了她以后,她为什么还要坚持把我生下来。但是她给了我生命,又拼命地想要把我养活。在深圳那样的大都市里。这个担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讲又是多艰辛。
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怨恨妈妈,也不想她一个人生活的那么辛苦。我努力地学习。放了学就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里洗盘子赚钱。餐馆里的厨娘很喜欢我,每次都让我干最轻松的活,还教我做各种各样的菜。
我也很想学做菜,我想做各种好吃的菜给妈妈吃,将来有一天等我回到谷儿身边,我也可以做给她吃。她们一定会很开心!所以,我很认真地跟在那个厨娘后面学。我为妈妈做出第一盘菜的时候,妈妈就很开心地抱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哭。
我把洗碗积攒下来的钱一部分作为自己的生活费,一部分用来和谷儿通信用。有一次。班里一个女同学过生日。同班的很多男同学都给她送巧克力。我第一次听到巧克力的名字,一个男同学说,女孩子都喜欢吃巧克力,送巧克力给女孩子就是最好的礼物。
很快就要到了谷儿的生日,我也想送一盒巧克力给她。我从积攒的生活费里拿了一部份钱。又多洗了几家餐馆的碗,终于赚到了买一盒巧克力的钱。我在商店里挑了许久,最终挑了一个有小包装的巧克力。
我想谷儿一定舍不得一次吃完,等她每次想念我的时候可以拿出一颗慢慢的吃。我看着包装盒里一颗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就能想象出谷儿在吃巧克力时快乐的表情,她一定会弯着眼睛对着湛蓝的天空笑。
巧克力寄出去半个月后。我收到了谷儿的来信。她用了两张纸描述了她收到巧克力时的心情,和她吃巧克力时候的感受。我看着看着不由开始流口水,我给她买了巧克力,却始终没有吃一颗。看着谷儿写的内容,我猜想巧克力应该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我还想着积攒更多的钱给谷儿买巧克力,可是妈妈却生病了。妈妈不能工作,我要照顾妈妈也没有时间打零工,家里的生活条件更加的艰难。我和妈妈只能搬到了更加破旧的房子里住,搬完家的那天晚上,我给谷儿回信,房子里老化的电线忽然起火,引发了火灾。
我听到妈妈的喊声时,房子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妈妈把我往门外推,让我快走。可是谷儿的照片和她写给我的信都在我的房间里,我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回去拿照片和信件。我拿到谷儿的照片的时候,房顶带火的木板砸了下来......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左腿因为骨折和重度烧伤在我昏迷的不醒的时候就已经从膝盖以上截肢,我两边的脸颊也被不同程度地烧坏,留下可怕的焦痂。更可怕的是,妈妈在那场火灾里去世了......
我愣愣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好像只是睡了一觉,等我醒来,妈妈没了,我的左腿没了,很多人赞扬的美貌没了,上天给我留下的只有谷儿被火烧的还剩下半张的照片还要一些零碎的信件。
谷儿的照片是我离开的时候问她妈妈要的,她妈妈犹豫了很久才给了我一张谷儿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拍下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拿着一束塑料百合花,弯着眼睛对着镜头笑。火烧掉了她手里的百合花,只剩下了她弯着眼睛笑的样子。
我看着那半张残存的笑容笑了又哭了,我不喜欢哭,当面对着那半张照片,面对着我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容,面对着我残缺的一条腿,我忍不住的哭泣。
因为,上天是在告诉我,我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我没有了妈妈,也没有其他亲人,我的伤势好转后就被转送到了当地的孤儿院。我已经十六岁了,孤儿院里大多数都是*岁的小孩子。他们看到我,都围着我指着我焦痂斑驳的脸喊我妖怪,把我的拐杖拿走,把推摔在地上,甚至有一些孩子用拐杖打我。我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的残端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也向所有人宣示这个事实。我用尽力气站起来,他们又嬉笑着把我推倒。一次次站起来。一次次被推倒。在他们玩闹的笑声中,我好像就是一只供人取笑耍玩的小丑。
在孤儿院的三个月里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屈辱的时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做被他们打的噩梦。
我在梦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快来救我!”
妈妈没有来。谷儿却来了。她把那些打我的人都推开,她把我扶站起来,可是她却不认识我了。
我一遍遍喊她谷儿,她一直摇头说:“你不是黎寒桥,黎寒桥是美丽的王子,他有美丽的面容,他有健壮的双腿。你不是。我不认识你!”
她说完就跑,我怎么追也追不上。通常都是我摔了一跤把自己摔醒了,醒来了我庆幸谷儿没有来,庆幸她没有看到现在面目全非。残缺了一条腿的我。所以在她心里,我永远美丽的像一个王子。
我在孤儿院的第二个月,老菲利普斯先生在孤儿院里看到了我。老菲利普斯先生当时只有五十岁,长年从事慈善事业。他那次去孤儿院就是给孤儿院捐款,他看到我以后。一直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没有看他,只仰着面目全非的脸望着孤儿院上空灰蓝色的天空。
我本来就不喜欢和别人交流,面目全非后,我更讨厌别人靠近我。看着我。他却一直看着我,过了很久他都没有走开。我不经意瞥眼看到他的时候,竟发现他的眼睛红了。
他笑着对我说:“son,跟我走好不好?”
我没有理会他,但他喊的那一声“son”还是触动了我的心。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喊过我。妈妈在世的时候,也只喊我的名字。
我起初只是以为他是可怜我才会说那句话,我拒绝了他肯定就会走。可是他天天都来看我,每次都会亲切地喊我“son”。他是一个美国人,他喊“son”就相当于中国人对小辈称呼“孩子”一样。对于我,对于一个奢望着父爱的孩子来说,他每喊一次,我的心就难以控制地暖一次。
老菲利普斯先生每次来都会给我带很多我从没有吃过的东西,其中就有我给谷儿买过的那种巧克力。我一直以为巧克力是甜的,等我吃到了嘴里我才知道巧克力是苦涩的。一直喜欢吃甜食的谷儿,却在信里把巧克力描写的那么美味。真不知道,她是真的喜欢吃,还是为了不辜负我的一番好意。
老菲利普斯先生跟我说了很多次要收养我,我也很想离开孤儿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惶恐。我就相当于是一个废人,就算他是一个从事慈善事业的人,那么多健全的孤儿他不收养,为什么偏偏要收养一个残缺不全的我?
我迟迟不敢答应,他却坚持不懈。
有一天,他来看我的时候对我说:“son,我可以把你脸上的伤疤去掉,可以让你恢复独立行走的能力。这样,你就可以去见你相见的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我的心,我讷讷地看着他。他每次来我基本上没有跟他说过话,但是我睡着的时候说了很多梦话。他每次来看我的时候都听见了我的梦话,我在睡梦中总喊着“妈妈”和“谷儿”。妈妈已经不在了,谷儿是我最大的牵挂。我想见谷儿,以我面目全非的样子我去见她,肯定会吓倒她。她肯定会像梦里一样说她不认识我然后转身就逃。
我答应老菲利普斯先生去美国,离开去美国之前,老菲利普斯先生按我的要求送我回了一趟安黎。即便不能让谷儿看见我,我也要站的远远的看一看她。看看她是不是又长高了,又长漂亮了,成绩是不是更好了。
等我回到安黎我才知道,即使只是默默地看她一眼也成了一种奢侈。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家已经搬走了。我们两家的院子都是空空的,落满了灰尘。以前我每天早上都会站在谷儿家的院门前等她一起上学,她背着书包,梳着长长的羊角辫,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弯着眼睛对我笑。
那一次,我等了许久,我呆滞的双眸似乎能把整个院子看穿,可是没有谷儿,她搬走了,我再也等不到她,再也找不到她。我想问一问附近的邻居,偶尔有经过的邻居,他们都认不出面目全非的我,只好奇地打量着我说谷儿家搬到市里了。他们也说不清是哪个市,也不知道具体的地址。
我去了砖窑房,只隔了一年多的时候,砖窑房周围的围墙上被各种各样的小广告贴满了。我已经看不清谷儿曾经在墙面上写的那句:黎寒桥是大坏蛋,我讨厌你!
她写下这句话的那天,我在围墙的另一面写上了,谷儿,我喜欢你!
我喜欢她,却从来不敢告诉她。我自卑,我害怕。如今,我更加自卑,更加害怕,我对她的喜欢一辈子也说不出口了。我又那么傻,把那句话写在了围墙的背面,她怎么会看得见?肢体健全的时候,我很容易就翻过墙头。坐在轮椅上的我,只能望着高高的围墙发笑。
老菲利普斯先生爱怜地拍着我肩膀说:“son,走吧!有一天,你会回来!你也一定能见到那个女孩!”
临走前,我捡了一片红砖屑,在围墙上写了:谷儿,我喜欢你。
我知道谷儿不会再回来,她也不会看到这句话。正因为不用担心她会看到,我才敢放心大胆地写。
ps:
大过年的发这个番外有点低沉!还请大家见谅啊!顺便说一下,一篇番外的篇幅比较长,所以一天改为一更了!大家多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