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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活命,邓家朴和王涛不得不撒谎,他们商议好,无论落到谁手里,都说资料一人一半,分开藏在某个地方。若要拿到全部资料,就必须两人同时出现。可这一天起,他们便发下毒誓,哪怕是死,也不能说出对方逃身的方向。也就是说,他们这辈子是不可能见面了。
两个人挥泪而别,那场景真是让人感慨万千。
听到鹰叫,站在沙梁子上的邓家朴马上明白,又遇到“**精灵”了,紧接着他就发现,红海子有了人迹,等他看清又是一支新的测量队伍时,心暗得就不能再暗了。
解放军就是解放军,这么快的时间,居然就能组建起特二团!
而且这一次他们居然首选红海子!
邓家朴在坎儿井里躲过了那场黑风暴,又如幽灵般在枯井或是地穴里躲了几夜,总算没让罗正雄的人闻到气息。但他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吞下去的鸽子,还有两只野兔,虽说关键时刻抵挡了饥饿,但那是火,比火更猛,烧得他全身要发黑,若是再找不到水,他怕是会被鸽子血烧死。这么想着他决计铤而走险,去七垛儿梁碰碰运气。
邓家朴摸到七垛儿梁时,驼五爷他们在圣井边已守了五天五夜,守得所有人都快没信心了。当时是半夜时分,天上有惨淡的星光,地上轻轻扬着沙尘。邓家朴按照事先瞅好的方向往村子边走,圣井在村子南边,那儿有几棵钻天杨,有棵歪脖子胡杨,胡杨很有些年成了,怕是比村子的年成还长,可它还活着,树干是空的,树头上却又冒出几个丫杈。丫杈上面有个乌鸦窝,一年四季乌鸦们都在那儿快活地叫。七垛儿人也不嫌烦,由着乌鸦的性子,想咋叫就咋叫。要是遇上个不知内情的外路人,想撵走乌鸦,七垛儿人是不答应的。他们认为,乌鸦跟圣井,都是七垛儿的脉,要不乌鸦叫了上百年,七垛儿人咋还好好的,一代比一代旺,一代比一代有出息。就连老羊倌这样的逃荒者,如今也都儿孙满堂,骆驼成队了。邓家朴熟悉那鸦叫,当年跟着马家兵,这一带都走过,马家兵还在七垛儿梁抓了几个壮丁,后来也都穿上了军装,最出息的一个腰里还挂过盒子枪,听说现在也到了台湾。世事如烟,邓家朴心中有几分难受。这是说不出口的一种难受,折腾来折腾去,他竟落到了如此地步,不但前程没一丝儿希望,想喝一口水,都变得这么难。
一想水,邓家朴脚底下来了劲,似乎有点不顾风险了。其实也没啥风险,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也要喝足了水再去死。他这么宽慰着自己,鼓舞着自己,也沮丧着自己,打击着自己。毕竟,死这个字是很怕人的,尤其一个揣了一肚子学问的人,尤其一个到现在还没尝过女人滋味的人,尤其一个活到今天还不知爹妈生死的人。所有这些,都成了邓家朴的伤心,一股脑儿涌出来,让他颓叹人生是这样的失败,这样的没意思。
又往前走几步,邓家朴就听见了鸦叫,这晚的乌鸦叫得很怪,跟邓家朴以前听到的决然不同。一般说,乌鸦的叫声里有股报丧的味儿,听上去霉气,不吉利,这晚不,这晚的乌鸦叫得很快乐,简直有点兴奋过头,简直把自己是什么鸟都给忘了,叫得比喜鹊还动听。
邓家朴突然止住步子,乌鸦是不会这么叫的,如果这么叫,就是有事了。
趴在乱草丛中,借着朦胧的星光,邓家朴屏声静气观察了半天,忽然就明白,七垛儿梁的平静是装出来的,它被某个阴谋装扮着,操纵着,故意把一幅天下太平的图画呈现给他,其实这太平里,潜藏着吃人的危险。邓家朴绝不是一个书呆子,如果那样,他是走不到今天的,他对时势的判断还有对不利形势的观察,远在同行之上,所以他走得比同行远,也比同行艰难。艰难的背后,关键是那颗野心在作怪,要不然他大小也成个人物了,还用得着受这罪?
邓家朴迅速掉转身,以想象不到的速度,转眼便离开七垛儿梁。从这一点,就能判断出他是一个多么果决的人,面对圣井的诱惑,面对生的可能,他能毅然掉头,继续忍受着干渴的煎熬,往安全处奔。是的,眼下安全才是第一位,安全也成了他唯一想抓到手的东西。
还算他幸运,掉头没多久,他捡到了一个小水囊,一看就是村子里的孩子们玩耍时掉下的,他如获至宝,尽管挤捏了半天,只挤出一口多一点水,但也是水啊。喝到嘴里,那份甘甜,那份清凉,直让他觉得这是一辈子喝到的最甜的水。
他有劲了,对迷失在沙漠中的人,一口水就是巨大的力量,就是活下去的坚强支撑。他居然喝了一口还多,凭此再走三天三夜,他还是有力气。
邓家朴没走三天三夜,两天两夜后,他站在了干驴皮滩上。
这是半道上突然作出的决定,只有穿过干驴皮滩,他的生命才有希望,他才能彻底摆脱黑衣人还有铁猫他们的追杀,至于以后怎么活,邓家朴不愿意去想,也没精力去想,要想的是如何穿过这死亡之滩。
事后回想起来,邓家朴就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如果上苍不让你逃,你是很难逃掉的。甭说一个干驴皮滩,哪怕你穿过十个干驴皮滩,死神还在那儿等着你。
邓家朴遇上驼客子马老三,并不全是巧合,事实上这也在他的算计之中,熟悉沙漠就得先熟悉驼客子,掌握了他们的踪迹还有行程,你在沙漠中活命的几率就会大出一半。驼客子是不杀生的,尤其那些长年奔波在沙漠中的驼把式,看见生命,他们会格外亲切,只要你不主动攻击他们,并且不暴露出抢夺驼队或财产的阴谋,一般他们会和你友好相处。如果你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他们会引领你走出沙漠,并指给你一条生路。啥行有啥行的规矩,驼客子这一行,走的是鬼门关,吃的是阎王饭,交的是****的朋友,睡的是别人的老婆。对生死他们向来看得比吃饭睡觉还简单,正因为简单,他们才轻易死不了,也轻易不让别人死。死掉的都不能算是真正的驼客子。
马老三骑着驼,唱着西口调,晃晃悠悠地走进干驴皮滩。这已是又一天的早晨,太阳还没来得及升起,精神抖擞的马老三连着接了几趟大活,真是越走越气势,越走越觉得驼客子这碗饭吃起来香。眼下十万大军开赴荒漠戈壁,垦荒的垦荒,挖煤的挖煤,筑路的筑路,真正摆出一副驻扎边疆的架势,这让疆里疆外立马活泛起来。有人认为这是件好事,有解放军驻扎,往后做事儿就有保障,不至于让土匪抢让强盗掠,所以急着打疆外往疆里奔,奔就离不了驼客子。金子银子上好的烟土还有布匹药材凡是家里值钱的东西,包括新娶的小老婆,都托付给马老三。“马老三啊,这一趟,你给我赶着点,我要急着在疆里占个脚哩。”占脚就是占先机,抢在别人的铺面开张前放响自个的炮。“没麻达,你只管空身子走,保准比你快。”马老三回应着,他说到做到,从没在路程上耽搁过人家。也有人认为这是件坏事,坏得很,解放军他们不是专门打仗的吗,不打仗驻疆里做什么?不好说,真不好说,一想他们打土豪分田地的事,越发坐不稳了,“马老三啊,你就辛苦点,紧着赶几趟,这疆我是不敢驻下去了。”不敢驻下去就得逃,逃照样离不了马老三。这样来去,马老三都被生意缠着,走漠道真是来不及,曲里弯里,指不定耽搁多少时间。干驴皮滩是近道,一趟少说也省五六天,来回就是半月。半月啊,人一辈子有几个半月,省出来就是赚,马老三热爱上干驴皮滩了。对他来说,干驴皮滩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就是上好的信誉。一个来回添五峰驼,你想想,这样跑三年,会是啥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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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马老三最拿手的西口调《珍珠倒卷帘》,打十三月唱到正月,一月一个典故,典故是啥,按马老三的理解,典故就是做人的理,就是活人的哲学,唱出来不只为了解闷,更在于提醒自己,啥钱该挣,啥钱不该挣。当然女人也是如此,啥女人能睡,啥女人不能睡,马老三清楚得很。
正唱着,前面突然倒下一个影子,就倒在他的驼队要过的路上。这路别人看不见,马老三却看得清楚。马老三跳下驼,往影子跟前走,走了两步停下,想了想,断定不是诈他的匪,也不是掠他的盗。盗和匪都在夜里,再者马老三这阵儿在驼道上威名大振,各方英雄都给他面子,想必没谁敢在这时候跟他过不去。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清楚了,遇上迷路的了,或者逃命也说不定。一看脸色,就知道饮多了鸽子血,离死不远了。马老三没犹豫,驼道上就这个规矩,不管是匪是盗,先得救下再说。转身拿水,一口一口地喂下。等醒过来时,已到了正午,阳光下,邓家朴断断续续把编好的谎撒出。他说他叫五子,疆里人,爹死了,娘也没了,新娶的媳妇又叫仇人杀了,仇人还不饶,还要杀他,只能逃,逃到疆外去。
“啥仇?”马老三问。
“一句两句说不清,世仇,爷爷身上结下的。”
马老三哦了一声,不问了,问人家的仇就等于揭人家的疤,抖人家的底,这事儿不光明。便走,走着走着,马老三突然问:“我咋瞅着你不像个庄稼人,倒像个吃官饭的?”
“说得对,说得对哩,你眼神真准。”喝足了水,又骑在驼上,邓家朴抖擞了不少,几个月的担惊一扫而过,心里已在想着未来了。一听马老三这样问,忙说:“前几年在国民**跑腿,当个小差,解放军一来,回了家。想种庄稼,可手生了,种不了,想养羊,没想去年一场雪,全给冻死了。”这话马老三信,南疆去年确实落了厚雪,雪封了山,封了路,不但羊冻得没剩下几只,就连人,也冻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