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们纷纷过来救人,一捆一捆的草被移开,许久,文措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她手上。脸上全是泥。
压在她身上的人已经脏得认不出人形了。文措两下擦了擦他的脸,这才认出,来的人不是万里,而是陆远。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那人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那么虚弱的声音,即使那样,文措还是听出了,那人生气了。
文措用力托住陆远的身体,她的身体在颤抖,声音也是,灵魂亦然。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吗……陆远,为什么会是你?”
陆远咳了一声,虚弱地说:“我知道,你希望来的人,不是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
“文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不再伤害自己?”
……
在牧民的帮助下,众人合力把陆远送到了医院。清理了脏污,做了全面检查,除了擦伤,陆远胳膊还骨折了。别提有多狼狈。
文措全程呈现呆怔状态,护士给了她一摞缴费单,她浑浑噩噩划价缴费,又换了一沓新的单据。
上楼梯的时候,她正好碰到了包扎完伤口下来的万里。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向上走去。两人擦身而过。
就在她要转身的一刻,那人却先叫住了她。
“文措。”一如记忆中的声音。
温和,包容,充满了爱意。
而此时听来,却充满了讽刺。
“大海先生,有什么事吗?”
万里眼中有死灰一样的绝望。他在楼梯下面,文措在楼梯上面,她第一次居高临下看着万里的头顶。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头顶漩涡处有一个挺大的伤口,有指甲盖那么大,那一片都没有长头发。
“我是不是万里又能怎么样呢?”万里撇过头去,“我不能回江北去,骗保是要坐牢的。你想要我去坐牢吗?”
文措看着票据上陆远的名字,突然觉得自己傻得可怜。
“万里,这一次,你在我心里彻底死掉了。”
万里愣了一下,随即自嘲一笑:“我早已经死掉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你想象中的我,其实真实的我从来不是那个样子。”
“文措,做你心里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真的好累。”
……
文措良久都没有说话,万里最后不舍地看了她一眼。
“对不起,文措。”
“站住。”文措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她一步一步走了下去,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只是走进了他。最后在他头顶那块没有头发的地方摸了摸。自嘲地一笑:“这是什么时候弄的?”
万里愣了一下,眼神有些不知所措,只讷讷回答:“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你说我回老家了,其实一直都在学校,当时打篮球和人起了冲突,打破了头,怕你担心。”
文措觉得内心有些恍惚,只自言自语一般说:“是吗?原来有这么多年了吗?”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做到最好,给你最好的,其实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总在你面前伪装成最好的。我以为我会死在罕文,结果我在罕文重生了。”万里低垂着头,明明是说着最不堪的经历,却仿佛带着最深的解脱,“你太好了,好到我不论做什么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文措,你值得更好的男人,绝不是我这样的。”
文措问他:“所以你直接替我做了决定是吗?”
此刻的楼梯间没有一人来往,只有两人一上一下站着。好像一条时空隧道,当年没有来得及的告别终于在这里上演。文措从过去寻来,万里在现在龟缩着。悲伤到不能描摹的氛围,却避无可避。
文措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死了那该怎么办?”
万里自责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当时并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原来我这么爱你吗?”文措只觉心凉一截,过往那些浓到化不开的爱突然就像酒精一样渐渐在空气中挥发,只留余韵让人还沉醉其中:“我突然觉得我从头到尾都不该来,如果不来,我至少可以在过去我自己编造的童话里执迷不悟。”
“文措……”万里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将文措搂紧怀里:“文措对不起……”
一样的温度,连气味都不曾改变,却觉得哪里都变得陌生,文措忍不住一直发抖。
“你不是我的万里了,我开了那么久的车走了这么远的路,得到的原来就是这个结果。”
“不,不是。”万里否认得十分苍白:“我从来没有变过,我爱你,文措,我爱你。”
他在文措耳边不管说着“我爱你”,不知他到底在说服文措相信,还是说服自己相信。
到最后,两个人都哭了。
谁也不知道一段校园里纯纯的感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也许这就叫命运。
文措用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离开万里,拿着缴费单回病房,却不见陆远的身影。查房的护士走过。文措拉住护士:“请问13床的先生去了哪里?”
那护士上下打量了文措两眼,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还看他起来下楼了,都伤成那样了还要去找人。不知道是不是找你。”
文措心里隐隐有点不详的预感。
“谢谢。”
离开了病房一层一层地找,最后在顶楼病房的走廊里找到了陆远。
他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前吹风。
文措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一步一步走近:“一个人站在这里干嘛?”
陆远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本来想来抽支烟,结果发现天台锁了,每个病房的窗户又只能开一点点,只能在这站着吹吹风了。”
文措噗嗤一笑:“这里是医院,很多重症患者,医院怕出跳楼的事或者危险什么的,自然都锁起来比较谨慎。”
“你懂得还挺多。”陆远用很平常的语气说。
“当然,我曾经也是想跳的一员啊。”
陆远微微笑,“多好,我真厉害,居然让一个一直想死的人活了下来。回去要为你写篇论文。”
文措脸色变了变,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事,最后试探地问:“你要走了吗?”
陆远突然开朗地点点头,“对啊,”他貌似很无意地回过头看了文措一眼:“你呢?要一起走吗?你要是一起我就不用去蹭车了。”
文措愣了几秒,犹豫再三,最后说道:“再几天,再几天,我说服了他,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她眼神里带着祈求,不,那是强求。可她还是希望陆远会答应。
“好啊。”陆远还是用一脸开朗的表情答应。可文措却分明从他眼中读出了失望和落寞。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文措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那种不安是蚀骨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有种颠覆性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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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还挂着石膏,一个人坐着全中国海拔最高的火车线回江北。窗外的风景有一望无尽的草原,有茫茫一片的雪山,也有稀稀拉拉炊烟袅袅的部落帐篷……美丽又平和,让人有种想要放弃一切去隐居的冲动。
如果可以,陆远真的很希望能和文措就此在这里隐居。可现实总归是不允许。她也许想要隐居,可对象并不是他陆远。
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时候功成身退了。终于,他有时间好好看看这一路的风景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对操着北方口音的母子,车厢里开了空调,孩子的母亲怕感冒解开他的衣服,里面一下子掉落出好几颗糖果,顿时生了气,开始教训孩子。孩子怕妈妈生气,一直嘴硬说自己没有偷吃糖果。
妈妈生气地说:“有一个叫匹诺曹的孩子,撒谎以后,鼻子就会变长,你要是撒了谎,今晚过后,肯定鼻子变得很长很长!”
孩子单纯,一下子就相信了,立刻吓得哭了出来。
一片混乱中,陆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还好,他的鼻子并没有变长。
高原上,手机信号很差,陆远看了一眼时间,突然发现左上角信号满格,一瞬间手机嗡嗡的不停地震,接连收到短信。
有垃圾短信、有进入新的省市移动公司发来的短信,有导师发来的邮件,也有来自文措的短信。
【你在哪里?】
【你去哪了?】
【你是不是走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走?不是说好了再等几天?为什么骗我?】
【陆远,这次再见,是不是就再也不见?】
陆远看着短信看了很久,觉得那些字好像都飘起来一样。他在回复框里键入了很多字,最后又一一删除。
最后只回复了一个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