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祭神礼开始。
楚地十一郡的乡三老,还有一些乡亭长者,纷纷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荆楚十八姓。
除了已经受到整治的五大家族,项氏一族,旧楚公族以外的姓氏。
庄、伍、蓝、麻、钟、左、靳、鄂氏、卓、能、慎、敖、荆、红、上官……
这些人全都分布在中层,基层。
祖辈:芈熊髦,季连。
于后世衍生单姓一百四十三。
当然。
这些后话并不重要。
现在众多祖上贵族,现今乃是寒门,却又在各地甚具名望者,纷纷齐具泗水郡。
而楚地名望……
往往都绕不过祭祀二字。
泗水郊外,聚溪桥。
一位麻衣老者:庄列,与一位草鞋老者荆南,正在结伴步行而来。
两人于途中相识。
相谈之下,极为投机。
庄列为人比较话多,谈天说地,什么都能聊。
但实际上他懂的智慧道理,并不是很多。
只不过庄列的姓氏,确实让他占了很多人生便利,比如此次前来泗水亲观祭神礼,原本他并不是乡三老,却依旧被幸运的划归到了乡亭长者之列。
没办法。
其姓氏太过扎眼,让人很容易就想到道家庄周。
至于草鞋荆南则是话偏少一些,尤其一开始就听庄列在他耳边叨叨,直到后面慢慢熟悉了,荆南才算聊的比较开了。
两人什么都聊。
最近的事儿,皆有涉猎。
对于秦廷于楚地所做的事儿,他们肯定都是心生抵触的,却也挑不出什么太大的毛病。
五大家族是因为布置魇镇,咒杀皇帝,该不该查?应不应罚?
项氏一族密谋主使冒牌伪王谋逆,当不当杀?
自然是应罚也当杀。
只不过两人对于项梁之死,仍旧感到心有戚戚。
最后便是泗水改道了。
这个事儿毫无疑问。
是他们这些乡亭长者无法接受的。
水,涉及民生耕种。
也涉及到冒犯九歌神明湘君诸事。
万一明年不下雨可咋办?
亦或者出现了别的天灾,秦廷能够负的起责任嘛?
说到底。
最后还不是哭了楚地的老百姓?
“秦廷,可真是不干人事儿!”
庄列望着远处巡逻的秦吏,暗暗的撇了撇嘴。
荆南跺了两下自己的草鞋:“我们说一千,道一万也没什么用。秦廷最起码推出了龙骨水车,来年开春肯定能够解决许多农田灌溉上的问题。至于这次的祭神礼……一个郡守能够擅自让泗水为之改道,这我真不能信。”
郡守,按理说也是封疆大吏了。
然而。
楚地太大了,共计得有十一个郡守。
并不是啥稀罕的官职。
而且最重要的是……
泗水不仅仅只在泗水郡,分流之地在其他郡。
现在秦廷明显只是推出一个郡守出来背锅,许多人都能看得出来。
“反正就看怎么整吧?”
庄列耸了耸肩:“总不能祭祀到一半,把我们都杀了?”
庄列既然来了,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觉悟。
没办法。
秦廷的虎狼之名,依旧如同余音绕梁,三年不绝。
“应该不至于……”
草鞋荆南听到了马蹄声,本能侧首观望,嘴上也没停:“据说上次那个什么阴阳家的国师邹奭,想要把各郡的所有巫觋、巫师,都给收入阴阳家中。”
“结果却被人当场顶的有些下不来台,被骂与强盗无异啥的……还有就是那个神秘的关中秦公,曾在齐地狂喷儒家窃取百家,结果现在阴阳家代表秦廷也来这一套。”
“那自然就该被顶的下不来台。”
“如若秦廷要大开杀戒,估计当时就不会温和收场了。”
……
面冷老者荆南一下说了很多话。
有些人就是这样。
不熟的时候,三棍打不出一个屁。
熟了立马比话唠都能叨叨,而且往往会全无保留,想到啥就说啥。
另外。
国师邹奭之所以那么快就兼并失败了。
主要原因确实是许尚在齐地所做之事,太过出名。
太多人都从各种渠道,打听到了许尚在稷下学宫的丰功伟绩。
正好拿来对付国师邹奭。
邹奭有办法吗?
还真就没啥办法。
有夫子之言在前面摆着,邹奭跟在后面做反其道而行的事情,只觉寸步难行。
可这些困难,国师邹奭又不敢跟皇帝和夫子明说。
毕竟事情没办好就是没办好。
如果再无脑的攀扯夫子……
那绝对是罪加一等。
邹奭这点轻重还是拎得清的。
这时。
“哒哒哒!”
战马从麻衣庄列和草鞋荆南的身边掠过。
只见上面有一英气青年,身穿上卿的玄黑官服……
那么问题来了。
当前大秦最年轻的上卿是谁?
答案是:蒙毅。
蒙毅原本已经前往了关中监察五座陵邑的建造诸事,现在又被紧急从关中调来楚地。
原因在于……
许尚在祭神礼上,也会颁布许多关于未来陵邑建设的细节,尤其包括关中稷下到底该怎么布局。
没错。
嬴政和许尚想把临淄的稷下学宫搬迁入关中,看似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要让下面的人忙到飞起。
从规划方面就得无比上心。
总不能全盘照抄临淄稷下吧?
我大秦自当有我大秦的风范。
于是。
个中难题也就摆在了蒙毅的面前。
需要我们的上卿蒙毅,多多费心。
一个时辰后。
泗水郡城广场,祭台之上。
“跪下!”
随着操刀手一声冷喝。
“嘭!”
罪人熊解应声双膝跪倒,全身颤抖如筛糠,并俯首呛地。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熊解怕到不行。
然而。
事已至此。
注定谁也救不了他。
旁侧。
昌文君的脸有些发黑……
因为嬴政这次的口风非常紧,在对熊解动手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漏。
昌文君原以为皇帝顶多就是把李由安排进来,从泗水捞鼎的功劳中,分出一杯羹。
结果却没想到……
眼看着功成在即。
他麾下的泗水郡郡守熊解居然要被用来祭祀神明湘君。
李由直接截胡了熊解的位置。
同时这次主持祭祀的还是上大夫赵摎……
皇帝的安排,便是夫子之意。
昌文君只觉一阵心累,他固然改变不了什么,却也对自己的功劳果实被摘,进而感到些许的情绪压抑。
但他也确实没什么说的。
毕竟熊解早先犯下的错,加起来足有一箩筐,现在被推出来开刀,真是纯属活该。
昌文君连半句话都说不上。
当然。
昌文君本质上也不是真想帮熊解那个憨货,后者搞什么打生桩之类的人牲祭祀,可让他一顿两头为难。
昌文君真正想要维护的……
还是楚系秦臣派系的整体利益。
原本就算熊解没了。
泗水郡郡守的接替人选也应该由他来指定。
包括这次祭神礼的主持者。
全都应该由他楚系秦臣派系的人出面来搞。
现在却被外客功臣派系和嬴族宗亲派系掺和了进来。
等于原本的泼天之功,现在硬生生被一分为三。
不过话又说回来。
有人忧虑,就会有人欢喜。
李由仍旧在泗水落鼎处,与李信一起行打捞诸事。
再观我们的嬴族宗亲二把手,上大夫赵摎……
现在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赵摎的心情。
风雪压我两三年,我自踏雪至山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
咳咳。
反正就是扬眉吐气嘛。
之前因为渭水碑文的事儿。
赵摎那个悔啊!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恨死了那个孔谦……
让他躺着也中枪。
好在现今时来运转,他赵老二又能支棱起来了!
所以。
此番有关祭神礼诸事,赵摎绝对是无比的上心。
尽管他更擅长武事,并不精通文事和祭祀等等。
但赵摎的背后毕竟还有渭阳君,下辖调配几个属官能吏,还是轻轻松松的。
如此。
待以乡三老、乡亭长者为首的民间巫师、巫祝、巫觋尽数到场以后。
共计数百人的规模。
而秦廷方面除了上大夫赵摎,九卿奉常和宗正也都出面了,包括昌文君与下辖的一众楚系秦臣官员等等。
许尚和嬴政并没有亲自出面。
这点事情。
没有必要亲力亲为。
再者。
嬴政也在越发的尝试放手和放权,不能因为赵摎犯过一次错,就上了黑名单啥的。
没必要。
人都是磨练出来的。
赵摎看似有些粗犷,实则做事还是十分稳当的。
“熊解,原泗水郡郡守,直接负责打捞豫州鼎事宜。”
赵摎环顾八方的道:“兹事体大,其肩挑这等重任,却始终未能谨慎行事。”
“秦廷曾明令禁止不准再行古之人祭,可熊解却依旧瞒着朝廷,搞出了打生桩,河伯娶亲,人牲献祭等严禁之事。”
“后来陛下考虑到临阵换将,或有不妥,遂给其戴罪立功的机会。”
“结果却没想到这厮却又犯下了渎神之罪,擅自开挖泗水,分流改道,冒犯神明湘君。”
“此绝非秦廷之意,更非皇帝陛下的决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四海山川,神明在上,我秦廷自当重罚渎神罪人,以敬苍生。”
……
赵摎的这番言辞,明显是精心准备过的。
反正所有的黑锅,现在全都加在了熊解的头上。
朝廷是没有错的。
皇帝依旧圣明。
唯有熊解匍匐叩首,满眼绝望……
昌文君一声轻叹,缓缓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