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
嬴政也感受到了民心归附的差别。
用恐惧震慑八方。
与正统号令天下。
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华阳太后看了眼还在休憩的夫子,道:“楚地民众能对大秦这般真心归顺,实乃陛下的福分啊!”
嬴政轻叹:“皆是夫子之功,否则我大秦现在肯定都还是在走老路。”
华阳太后闻言笑笑。
尔后。
她又转而道:“夫子接下来要在魏地所做之事,陛下……可有知晓?”
华阳太后的这声陛下,非常小声。
嬴政点头:“查清黄河修缮不力案,顺势反贪,并且进一步肃清朝廷内部。”
嬴政其实挺怕这种事情。
华阳太后明显看出来了。
即:嬴政善于对外,而忌于治内。
在嬴政的眼中,庙堂诸公,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各个功勋卓着。
忠君为上。
事实当真如此吗?
没错。
还真是如此。
只要嬴政尚在,现在庙堂上有一个算一个,就都是忠贞之臣,绝对没有奸佞份子。
然而。
嬴政若不在了呢?
那些个老臣,仍旧会个顶个的正直清明?
只能说这几乎不可能。
始皇最大的作用,在于不仅能够震慑九州,还能压得住秦廷内部各方势力。
扶苏显然没有这个能力……
扶苏的政治班底,是以楚系外戚为基础,军武勋贵派系中的蒙氏一族为辅佐。
而关中勋贵派系暂时并没有哪一个世家大族,成为扶苏的铁杆支持者。
既然没有……
那就提携出来一个。
比如章氏一族。
秦末可称擎天一柱的章邯,文武全才,现在正值微末,正好可以抬一手,以后在关中勋贵派系中,作为扶苏最为有力的支撑。
至于外客功臣派系……
外客本就出身于中原。
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依靠扶苏。
历史上的李斯之所以会选中胡亥,主要原因还是青史扶苏太过于迷信儒家,导致李斯害怕失势。
现在显然不存在这种情况了。
我们的二世扶苏现在已经成长为了相当成熟的储君接班人。
再也不是固有印象中的迂腐铁头娃了。
就这样。
两刻钟后。
广场祭神台处。
由于在泗水顺利打捞出九鼎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导致今天的广场上,不仅聚集了数百名楚地乡三老、乡亭长者、巫师、巫祝巫觋……包括就近的一些景氏士卿,还有泗水郡当地的中小贵族,全都跑来了。
九鼎,本不可能轻易公示于天下。
只有在特定的大型祭祀之日。
才有少部分人能够近距离观瞻到九鼎真身之伟岸。
现在豫州鼎百年后出水现世。
寓意甚祥。
自带神明宽佑之光辉。
理应引得楚地各个阶层,全部心神大动,虔诚至上。
或许从现世来看……
所谓礼器,真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所过之处。
竟能使得原本无比抵触秦国的民众,瞬间生出臣服之念。
答案是……
礼器,名义,形式,说白了就是一整套深入人心的概念共识。
就像现世的婚姻中,举办婚礼,交换婚戒。
这个婚戒往往是有钻石所造……
那么问题来了。
所谓钻石就真的价值连城吗?
当然不是。
黄金还有二次回收的投资价值。
可如果你把钻石进行二手转卖……或许折上折都不一定卖的出去……
钻石本身的价值并不高。
高的是人们心中的忠贞不渝,以及对于婚姻殿堂的向往。
我们需要一个物品,来彰显自身心意,以及婚礼流程的形式媒介。
同样的。
我们也需要一个物品,象征正统,谓之龙脉传承,承载天命寓意,代表神明法旨等等。
遂。
当你看到九鼎的一瞬间,自然而然就会被这些崇高的概念给充斥。
就像你看到钻石,本能的便会想起婚姻,妻子……
这些概念共识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它就是能够影响所有人的心神。
让我们从相信到信仰。
也让我们从崇敬到虔诚。
这时。
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
特制改良过的马车正式入场。
昨日还犹犹豫豫,各种害怕神明惩戒的楚地乡三老,乡亭长者们,立马纳头就拜,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其余景氏贵族跟泗水郡的一些中小贵族群体,也都是一个模样。
要说他们昨天还各种心存犹疑,明面上臣服,背地里却各种蛐蛐大秦的种种不是,现在当豫州鼎从他们身前走过的时候,众多中小贵族瞬间都懂得了什么叫做知行合一。
就像是一下子他们全都抛却了阳奉阴违,转而变得表里如一了起来。
这可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接下来。
宽敞马车中的许尚悠悠醒转,再知会了一下嬴政和华阳太后以后,三人便共同观摩起来了豫州鼎被缓慢推上高台之上。
广场四周的楚地乡三老、乡亭长者、泗水士卿则都本能的屏气凝神……
好似生怕豫州鼎别在出现什么意外的动荡。
“话说秦廷为什么一定要把豫州鼎从马车弄下来,现在更是费劲冒险的转到高台上啊?单单只是为了展示的话,好像没必要这样。”
“我估摸着……八成是要把豫州鼎在这里恢复原样,毕竟在泗水中浸泡了将近百年光阴,表面充满了时间的古朴之感,不利于运输回咸阳的时候,沿途巡视于八方。”
“景氏之人果然有见地,我也是此等看法,就是不知秦廷能够如何复原豫州鼎了。”
“我刚刚近距离看了,鼎身图腾靡乱,残锈遍布,不过这也说明豫州鼎必为真品,否则万万做不到这等程度。”
“那估计秦廷应该就是只想稍作清理吧,短时间想把豫州鼎恢复原样,感觉根本不可能……就是可惜我们只能看一个豫州鼎的大概轮廓,无缘观其威严真身了。”
“其实能近距离看到豫州鼎刚出泗水的模样,就已经很好了,我总感觉上面的锈迹,尽显神明的光辉,大概率是有神明降下神迹在其之上。”
……
最后一个说话的人,明显是个道行极深的楚地巫师长者。
张口神明光辉。
闭口降下神迹。
这种对于九歌神明极其信仰之人,从某种程度而言,与那些固步自封在繁琐儒礼中的腐儒,别无二致。
许尚一直认为……
儒礼的各种条条框框,本质上就是想要人迷失在其中。
因为迷失,所以信仰。
或许这就是东西方文化洗脑传播的唯一相同之处吧。
这时。
高台上的国师邹奭表现出了极为激动之色,风雪压我两三年,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支棱起来了。
昨天你对我爱搭不理。
今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国师邹奭表示,后续他必须得拿一下架子,让那些楚地乡亭巫师长者,上杆子求着来加入他阴阳家。
而且他还得挑三拣四一番,方能尽吐前面各种受挫的郁闷。
再观黄石公……这位圯上老人望着近在咫尺的豫州鼎,竟莫名的开始热泪盈眶……
上大夫赵摎见状有些意外的道:“黄石公此举何也?”
黄石公:“你不会懂得,我不跟你说。”
上大夫赵摎:“……”
上大夫赵摎对于豫州鼎的现世,他肯定也是万分激动的。
但让他哭出声来。
绝对是不至于的。
因为上大夫赵摎是个纯粹的武夫。
他曾经的固有理念乃是权力来源于暴力,而非寄托在所谓的形式礼器之上。
当然。
此刻当上大夫赵摎亲眼看到古朴九鼎,还有下面虔诚跪伏一片的楚地乡亭长者、巫师、中小士卿……
他过往的一些想法,立马有所改变了。
若想长久的维持权力。
军武暴力,正统礼器。
两者都是缺一不可的。
说白了。
秦廷中的很多人,从嬴政、王贲、赵摎……再到一些中下层将领……
他们对于用恐惧威慑天下。
都是觉得理所应当的。
既然单纯用军武暴力能够平推一切问题,那肯定就会形成路径依赖。
现在豫州鼎现世。
嬴政和庙堂诸公发现了更为稳当的路径,自然就会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原本的军武霸道惯性。
这也是由霸转王的一个重要契机。
否则。
九鼎不正。
则王道不兴。
许尚的许多变革安排,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快速出现扭曲和崩塌。
好在并非发生最坏的情况。
一切仍旧按照许尚的推衍和设想,缓慢发展着。
再观昌文君和几个楚系秦臣,他们的心情肯定要比上大夫赵摎要激动的多。
毕竟屁股决定脑袋。
昌文君等人,终究还是出身楚地,他们是不愿看到血流成河的,王道正统,威服天下是他们最为赞同的国策方向。
就这样。
当锈迹斑斑的豫州鼎,好不容易运上高台以后。
李信、李由也都把买到的醯(醋)给弄了过来,再加上泗水郡城内收刮的。
基本上足够几个工匠,每隔一个时辰,就给豫州鼎的表面刷上一层醯,一层又一层,直至发生化学反应,豫州鼎上的铜绿绣渣慢慢出现化解的状况。
如此。
一连三天以后。
当众多楚地乡三老、巫师、泗水士卿再度前来观瞻之时。
豫州鼎终于恢复如新。
这下真是威严尽显!
好似再现了上古时期的禹夏之威。
随即。
广场上再度跪伏了一片。
他们不懂什么化学反应的原理。
他们只知晓豫州鼎在泗水中浸泡百年,眼下居然出现了铜绣自行脱落的神迹。
这绝对是九歌神明显灵了啊!
同时也是天命在秦的进一步彰显。
“神迹,神迹现世!我等竟能有幸亲眼见证神明湘君显灵,着实是三生有幸啊!”
“天命,这必然就是传说中的天命降世,看来嬴秦真的获得了上苍的认可。”
“豫州鼎出我楚地泗水,这代表着我等也能够拥有余荫啊!”
“什么都别说了,你看那边的人,已经开始主动接触国师邹奭了,我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神明这般明示,我们确实得抓住机会,快快快,我们也要入仕秦廷,挂上阴阳家的名号,再得享神明的认可和赐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