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是一件夹菜的小事,曾经也惹起过家庭纷争。
像王姨这样不明不白的把邻居家孩子揽过来照顾,别说街里街坊背地没少说,早些年王叔更因着这吵过很多次。
俗语讲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而顾淮又比同龄的孩子饭量大,王叔的腿年轻时受过伤干不了重活,家里经济压力大,自家小丫头都吃不上几顿肉,哪里愿意再给别人养儿子。
那还是顾淮和王之美十一二岁左右的事,两个孩子又在饭桌上闹起来,王叔就气得摔筷子大骂顾淮白眼狼,连口饭都舍不得分。
这么多年过去王叔的想法早就变了,退休后老两口的生活越来越好,心态也宽和许多,虽然顾淮不过来,偶尔会有快递或者王之美帮忙捎来东西。
比如王叔现在戴的护膝就是顾淮买来的,他早有心缓和关系,只是顾淮不来他也撑着长辈的面子不肯低头。
此时顾淮都将肉夹到了王叔的碗里,王叔梗了梗脖子,终于讷讷地说:“小顾长大了,以后……你多来看看你姨,省着她总念叨,一天天的烦死了。”
顾淮看向眼睛湿润的王姨,“以后恐怕要姨多去看看我了。”
大概是餐桌上的氛围太好,竟轻松动摇了顾淮艰难坐下的决定。
顾淮没有按设想好的等到饭后再开口,而是对没听明白他说什么的王家人道。
“我发病了,决定去第九院住一段时间。”顾淮语气轻松,唇角带笑,“正好和我妈当病友,阿姨和之之有空多去看看我……”
吧嗒——
王姨手中的筷子掉落到桌子上,王之美也是一脸震惊地抬起头,嘴里的菜都忘了咽。
好好一顿饭就这样戛然而止。
等王之美把菜都端进厨房,王姨仍拉着顾淮的手不断重复。
“这么多年不是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病了呢……”
王叔坐在一旁抽着烟,有些看不下去。
“你别说了。”
“我说说怎么了!心里难受还不让我说了,都怪你小顾这些年才不过来。”王姨抹眼泪,扭身开始凶王叔。
她性子温温柔柔,说人的语气也很软,只是会絮絮叨叨跟念经一样。
王叔早习惯自家老婆,扫了眼垂头不说话的顾淮,将手上的烟头按进烟灰缸,又点了一颗烟。
王姨又将话题转到王叔抽烟的事上:“家里人都不抽烟,就你一个人还不知道去外面抽,也不怕熏到我们娘仨……”
“姨,我先走了。”顾淮突然起身。
王之美始终依靠在厨房门口,闻言从椅背上拿起外套。
“我也去,妈,我送顾顾回家。”
王之美关门前听到门缝里传出她妈压抑的哭声。
她注意到顾淮脚步一顿,显然也听到了,心里叹了口气,快步跟过去。
进电梯后顾淮低声道歉:“对不起,因为我……”
“你要是不来说才是剜我妈的心。”王之美打断道,忍不住叹气,“现在也不怕你知道,这几年我妈不知怎么了,一到夏天就念叨你,我结婚你拒绝来之后她又提了好几次,非说见见你才放心。
“夏天?”顾淮疑惑道。
王之美点点头,“是啊,不过你干嘛直接去九院,刚发病可以先来我们三院检查,我帮你联系医生。”
顾淮望向电子屏上不断减少的数字,像是看待某种倒计时,声音变得很轻。
“不用了,我住进去对谁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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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这天左语在火车上渡过,吃着泡面,听着电话里左母的数落,也算另一种热闹。
左语一个月前去了南方的海城,去为她的毕业设计寻找材料。
其他同学都等临毕业前几个月才开始着手准备,左语提前了大半年,进展却并不快。
设计作品承载了她的很多想法,以至于基于想象很难找出现实可用的材料。
她跑遍了文安大小市场都没有找到合心意的,通过同学了解到海城可能有她需要的材料,网络上沟通不清楚,她独自买了车票赶过去。
左母对左语大一时闹离家出走连过年都不回家的事很怨念,从左语离开文安起就隔三差五打电话,催她回来过年。
一辈子没怎么离开过文安的左母低估了春运,左语压根买不到票,最终只好买在年夜这天,争取和母亲过个大年初一。
左语这几天在外奔波没少吃泡面,吃完便摊在座椅上不想动弹。
她缓了好一会才开始给手机里的联系人一一拜年,忙活起来时间过得很快。
等左语都聊得差不多后一看时间发现距离过年只差几分钟,她点进黑名单迟疑的移动手指,最终还是还是把顾淮的账号从黑名单拉出来。
之后她紧张地盯着和顾淮的聊天窗口,直至时间跳到零点零分,手机依旧毫无动静。
左语啪地将手机猛扣到小桌上不想再看。
她的住址没搬,电话没换,没想到简单拉黑居然能拦下口口声声说不能没有她的顾淮。
所以什么和她在一起好幸福,动不动就说爱她,其实全都是假话吧。
左语轻咬下唇,在心里抱怨顾淮,但是当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还是第一时间拿起手机。
她看到来电话的是曾在柴州认识的鹿薇有些失望,还是强打精神接起来。
“薇薇,过年好啊。”
【过年好,言言,抱歉,这么久才联系你。】
“没事啦,你不是和我说去旅游了吗,玩的开心吗?”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左语正疑惑着,就听鹿薇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言言,我是来谢谢你的,还有你的男朋友,如果不是他的提醒,我真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
“阿淮?”左语愣愣的反问。
她回到文安后和鹿薇联系并不多,只知道鹿薇离婚成功后旅游散心,此时才知道并不是那样。
多年前鹿薇曾有一个孩子流产了,好不容易缓过来想要孩子,前夫却一直不同意。
前夫的理由自然是鹿薇流产伤过身体,怕她再出事。
鹿薇隐隐感觉前夫外面有人,可她从毕业后就嫁给前夫做家庭主妇,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不敢改变只能自欺欺人。
当左语告诉鹿薇真相后她仍想着要不要怀孕留住前夫,留住多年来陪在她身边唯一的人。
直至顾淮提醒了鹿薇,使她对多年前流产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鹿薇找理由提前和前夫结束旅行,一边找律师收集前夫的重婚证据,一边假装怀孕看前夫对孩子的态度。
没多久家里的监控摄像头就录下了鹿薇午睡时前夫故意往地上倒水的画面。
鹿薇以故意伤害和重婚罪起诉前夫,直接将前夫送进了监狱。
【言言,这几天我总梦到在酒店时你联系我的那晚,我还骗你说在备孕,就是怕等以后你问我怎么不离婚,哈哈,我那时候真傻。】
左语嘴唇微张,默了几秒后发出释然的笑。
“不傻,你会有一个很美好的未来。”
【嗯,以前我怕找不到工作,怕没办法生活,怕独自出门,但当我真正去做,才发现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就在文安市,等我过去了联系你。】
“好啊,我等你。”左语笑着和鹿薇说定。
等左语挂断电话,她轻呼一口气,主动点开和顾淮的联系方式。
【阿淮,新年好啊!】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左语脸上刚升起的笑容僵住,难以置信的看着屏幕。
顾淮居然把她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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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院中,由于这里主要收治精神病人,过年的氛围与其他医院大不相同。
没有夸张的各种装饰,而是在病房以及活动的地方挂满由患者亲手制作的手工。
整个医院对患者的管理主要分为开放式、半开放式和封闭式三种,顾淮住在半开放区只能探视不能自由活动,过年这天难得被医生要求来多功能厅参加集体活动。
顾淮对台上的患者表演毫无兴趣,无聊的低头玩手机。
四周环境黑暗,一名十七八的少年悄悄凑到顾淮说身边。
“听说你能弄到药?”少年压低声音道。
顾淮头也不抬,“小孩,你买不起。”
“我怎么买不起!”少年一急,声音不自觉提高,他缩了缩脖子,左右看看后才继续道:“我有钱,我妈怕我被欺负,给了我很多现金。”
“啧,行吧。”顾淮终于抬眼看向少年,“什么药?”
少年舔了舔嘴唇,“安眠药,一瓶。”
顾淮眼中神色变深:“自己攒不就得了,麻烦。”
少年以为顾淮不愿意卖,失望的低下头,紧接着便听顾淮再次开口。
“一千,周六下午自由活动时来二楼男厕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少年连忙用力点头。
等少年悄悄离开后,顾淮看眼少年的方向,收回视线继续玩手机,只是脸上的无聊少了很多。
周六下午,少年如约来到二楼男厕所,找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人,沮丧地离开男厕所时忽然被人拽进杂物间。
不到四平米的杂物间堆放着扫帚拖布等清扫用品,少年撞到坚实的胸膛,抬头才认出正是他要找的顾淮。
“给,钱呢。”顾淮摊开手掌露出一瓶没有标签的药。
少年伸手去抓,顾淮更快的举起手,让少年抓了个空。
“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顾淮低头看向少年,“你耍我?”
“我没有。”少年后退一步,有些怕顾淮居高临下的视线,他从兜里摸了许久终于拿出一叠钱,“我……只有这些。”
新新旧旧的现金加一起还不到五百,连顾淮开价的一半都不到。
顾淮数了一遍后甩了甩这叠现金。
“四舍五入算你五百。”顾淮说着拧开药瓶,粗略的倒了一半出来,把剩下的半瓶摇递给少年。
少年接过药瓶时才注意到顾淮的手瘦得吓人,骨节分明的手背纵横青紫色血管和用力时鼓起的筋。
特别是指尖触及的时候,传递过来的冰冷温度久久不散。
少年攥着药瓶没有急着走,“半瓶……够吗?”
顾淮已经将钱揣进兜里,抬手按住门把。
“够了。”他说完拉开门离开。
第二天傍晚,主治医生带着晚餐敲开了顾淮的病房门。
顾淮刚结束工作,正坐在窗边看夕阳。
他的窗户刚好能完整的看到夕阳降落,可惜失去了看朝阳的资格。
主治医生走进来把盒饭放到桌子上,来到窗边学着顾淮盘腿坐在地上。
“顾医生,你被举报了,居然卖假药啊。”
已经和顾淮很熟的主治医生调侃道。
昨晚万籁俱静,少年拿出用全部积蓄买的半瓶安眠药,服下后躺到床上静静等待生命在昏睡中结束。
然后少年等到了护士叫吃早饭的铃声。
买到假药的少年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欺骗,怒而向医生举报了顾淮的恶劣行径。
主治医生转述时想到少年举报时义愤填膺的表情便忍不住笑。
顾淮全无笑意,直至太阳彻底落入地平线才淡淡地转过视线。
罗医生笑不出来了,担忧地问:“昨晚没睡好吗?”
“再加点剂量吧,药又不管用了。”顾淮说着起身坐到桌边,逼自己吃饭。
罗医生跟过去叹气道:“不能再加了,我给你换另一种药,价格贵一点,但效果好副作用还少。”
“不……”顾淮含着饭拒绝,他吃得很急很快,近乎粗暴的用筷子将饭菜往嘴里塞。
吃完他立刻灌了一大瓶水,压下反胃的感觉后继续道:“不用,换回上次的药吧。”
“你已经产生耐药性,又不会恢复,换回去也没用,没钱我联系你的家属。”罗医生毋庸置疑地说。
“家属……呵。”顾淮不再说什么。
罗医生收起饭盒想了想,加重语气警告道:“顾淮,虽然没出大事,但以后不要再接触其他病人了,取消你的周末户外活动,你刚从封闭区转出来没多久,不想回去吧?”
“知道了。”顾淮将手机递过去,“劳烦罗医生帮忙充电。”
罗医生忍不住叹气,接过手机离开病房。
第二天上午罗医生电话联系了顾淮家属后得知对方要过来,他从抽屉里拿出顾淮的手机,准备先去给顾淮送手机。
罗医生来到顾淮的病房门外,用钥匙拧开门发现里面被反锁了,仔细听还有砰砰地撞击声。
“顾淮,你还好吗?需不需要约束带?”
他静静等待片刻,刚准备去找人时里面终于传来低低的回应。
“不用……暂时……还不用。”
罗医生蹙眉贴到门板倾听,确定撞击声都静了下来,蹲下身把手机从门下的传递口塞进去。
“那我走了,下午我再来看你。”
罗医生回到办公室没多久接到了顾淮家属的电话,到医院前楼大厅见到一名陌生的小姑娘。
“罗医生您好,我是左语,之之姐忙手术走不开,她叫我来找您。”
“你好。”罗医生愣了一瞬,自然地同左语握手,“我们去办公室聊。”
左语露出为难的神情,“可以先去看阿淮吗?我很久没见到他了。”
罗医生越发稀奇。
他以为左语会很成熟知性的人,可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身穿暖黄色面包款羽绒服,围着红色围巾,露出只比巴掌大点的鹅蛋脸,一双杏眼明亮有神,盛满了浓浓的担忧。
这也太年轻了,举止间还透着未经世事的活泼,性子也很急,丝毫不像能压住顾淮的类型。
罗医生内心所想不过短短一瞬,口中说道:“患者暂时不方便见人……”
“他怎么了?”左语不禁焦急地问。
“左小姐不用担心。”罗医生连忙解释“不是我不让你见,而是你来的不巧,这几天顾淮都拒绝见人。”
左语有些失望,罗医生领她往办公室的方向走,两人边走边聊。
“左小姐……是顾淮的前女友?”
“他提过我吗?”
“刚住院的时候提过你的名字,那时候顾淮还很配合治疗……左小姐不要误会,现在情况有点特殊。”
说话间两人走到办公室,罗医生和左语提起换药的事。
“是镇定精神类的药,可以减缓幻觉与帮助睡眠,顾淮有很严重的失眠,他对之前的用药产生了耐药性,没有药物辅助无法入睡,我决定更换……”
罗医生说到一半见左语忽然站起来。
左语进屋后没有摘围巾,此时脸上不知是热得还是急的,红彤彤一片。
“不是都来医院了吗,怎么病得更严重了……”左语眼眶也红了,坚持道:“我要见顾淮。”
“不是我不让你见。”罗医生叹了口气,“你和我来吧。”
路上罗医生和左语解释,“我们没有给顾淮太多约束,除了不能随意外出以及不能和其他病人交流,他可以说是我们院最自由的病人了,也许你不信,治疗方案我都是和他商量着来。”
说到这里罗医生轻轻摇头,没说为什么他一个医生要和病人商量。
很快罗医生带左语来到住院楼三层的一间病房。门口有名年轻男护工守着。
“一直没有声音。”男护工道。
罗医生点头后敲门,“顾淮,好些了吗?我带人来见你了。”
左语紧张的攥着手,近乎度秒如年的煎熬后听到里面传出声音。
“不见。”
罗医生听出顾淮的嗓音比早晨更加低哑,他转头问护工,“食物和水送进去了。”
“都送了。”护工应道。
罗医生想了想,“左小姐,今天的确不方便,不过顾淮的状态还好,应该过两天就恢复了,我们先……”
砰——
巨大的撞击从内撞到门板,门下面的传送板轻轻晃动,隐约可以看没一双没有穿鞋的脚。
“顾淮?”罗医生试探的喊道。
撞击只一下就停了,几秒后轻轻的开锁声传出来。
罗医生当机立断从外面锁上门,口中对护工喊道:“快去叫人。”
左语见护工跑开后茫然地问:“怎么了?”。
“之前出过一次这种事,不能让他出来。”罗医生迅速用钥匙将门锁死。
磕哒磕哒的一连串开锁声后安静下来,罗医生拉着左语退到窗边。
左语不明所以,下一秒被吓得轻叫出来。
一只手从下面的传送口猛地伸出来,骨瘦的手指凌空一抓,随后不甘地缩回去。
“言言吗?你来看我了,罗医生开门吧,我要见她。”
顾淮的声音堪称温和有礼,前提是不去看门板下方传送口被掰开后露出的那双猩红眼眸。
左语双手紧紧地捂住嘴,避免再叫出声来。
“言言,我来看病了,你高不高兴?没关系的,是你没关系,快过来。”
左语忍不住向前走,罗医生连忙拉住她。
这时其他医生和护工赶过来,罗医生松了口气,让左语留在原地,他过去开门。
左语不明白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傻傻的跟着一同望向门。
当门锁打开后顾淮瞬间冲了出来,早有准备的护工抱住他的腰,有人往他身上捆束缚带,还有人往他脖子上打镇定剂。
现场混乱一片,而顾淮始终与左语对视,嘴唇无声的张张合合。
左语脑海里下意识对口型进行了解读。
——言言,过来。
左语看到针头因顾淮的挣扎断掉,使顾淮的颈侧冒出大片血迹,而医生仍拿着针头往里扎时再也忍不住。
“你们不能这么对他。”她挤过去说。
罗医生拦她,“左小姐,这是正常的控制患者过程,等顾淮清醒了也会感谢我们。”
左语见顾淮衣领被狼狈的扯开,四肢因被束缚带捆住掰成不自然的角度,她眼泪止不住的流。
她甩开罗医生,“你们居然管这叫正常?”
“你眼前的就不是正常人!”罗医生不耐地回,控制病人时最怕遇到这种病人家属不配合的情况。
可就算所有人都觉得左语碍事也不敢对她太用力的推搡,毕竟她和顾淮不一样。
“我知道你们不想让他出来,不要再伤害他了,我会劝他……”左语强挤进去挡在顾淮身前说,见到罗医生等人露出惊恐的神情。
“危险!”罗医生喊出来时已经晚了。
挣脱束缚带的顾淮从后面抱住左语,精瘦手臂勒住她脖子。
“言言……”顾淮低头埋在左语耳侧的头发里深深吸气,“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