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馨心里一沉,莫说修炼之人,就是平人气脉也会随安危病厄有变化起伏,哪有活生生的人气脉全无的?可万暮白就是如此,又想到他如今像蝉翼般碰不得,格馨免不得往最坏的方面联想,立即泪如泉涌。
“先生,您究竟怎么了?”格馨眼眸含珠,哀求着万暮白。
万暮白一面气息逆乱,一面又被格馨如此心神动摇,仓促之下只得说道:“受了些内伤,未伤着根基,没事,还有许多事要做,快走吧。”
格馨飞身跪在万暮白身前拦住他,拽住了他的衣角。
万暮白心里五味杂陈,略带愠怒地说道:“我还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只不过受了些内伤,并无大碍,你为何就是抓着不放?”
格馨也悲从中来,质问道:“先生您怎么让我相信呢?您脉象全无,面色又这般不堪,怎么能没事?”
“格馨,我就算一桩桩一件件细细告诉你又如何?你除了凭空担忧,又能如何?”万暮白拽回衣角,犟着离开。
“可是我只有你了!”格馨埋首喊道,“徐长卿,我只剩你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万暮白心中一痛,竟再挪不动半步,内里阴火似毒蛇般钻进清虚之境,令他心神躁动不已,转身看去,一时分不清眼前究竟是谁了。
万暮白上前两步,扶起格馨,柔声安慰道:“我们去风雷城,疗伤。”格馨这才缓缓起身。
然而,格馨的心倒是定下来了,万暮白却心乱了。出了南越地界,二人先找了店家休憩一日。万暮白怎么都睡不着,趁着夜未尽深,问店家要了桌酒菜自斟自饮。
他心里乱得很,从格馨那句“我只有你了”开始,心中就回荡着千言万语,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想听却听不真切的,想记住却怎都记不住,想忘却竟纷纷扬扬被风刮起来的……总连不成一个整句。
万暮白几杯热酒下肚,也顾不得火上浇油,又懊恼起来,明明早就看清了非同一人讲,怎的又将格馨看成了叶挽君呢?
抬眼神一瞧,竟见卫霜就在眼前,满目嗔怒责怪失望,万暮白愧疚难当,声色哽咽,把酒叹道:“小霜,我负你所托!”只一转眼,似挽君恍恍惚惚,又不知何处吹,“挽君,我终无颜见你。”
甘露反涩喉,压抑的悲愤借着酒劲发作起来,万暮白下意识地欲取剑,但指尖灼痛,顺着臂膊刺上肩头,一丝内力都动不得了。他抬手想拍桌,又虑及夜深人静,恐惊扰众人,只能轻轻放下,自己如今修为尽失,万事成空,当初收格馨许只是一时逃避,自己亦没有唐公子说的那般无愧于心,他也知格馨情深义重,只是每每不去回应罢了,因为清楚得很,或是回应,究竟是对谁?
然而万暮白也没有想到,格馨竟会情深至此,思想起她梨花带雨,万暮白此时却生不出半点怜惜,只觉得遇着洪水猛兽,想躲躲不掉,又找不着一点办法,只能一杯又一杯,最后不知是酒性壮烈,自己酒量差了,还是不愿再清醒面对,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万暮白觉得身上悉悉索索,又好似有人拖拽,突然间酒醒了大半,擒腕叠肘,顶着那人喉咙借势推进,却踉踉跄跄被个齐膝高的东西绊了一跤。万暮白一惊,眼前人正是格馨,当即松劲,格馨配合着以肘破肘,结果还是太过仓促,两人滚在床上。
万暮白见是格馨,警觉缓缓褪去,酒意再临,竟一动不动地再度睡去。格馨却没推开,似被吓着了,僵在那里。格馨身形娇小,他只觉得身下硌人,自觉地翻身躺好。然而,格馨依然久久无法平静,有些庆幸灯光昏暗,万暮白又神志不清,没发觉她面若桃花,心口乱跳,只是,莫名地失落。
格馨悻悻起身,叹了一口气,再去翻动万暮白,给他躺好盖好才离去。
次日清晨,万暮白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而眠,努力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隐约记得是格馨将他拖到床上,不禁再度内疚起来。
两人接着北上,万暮白觉得气氛不对头,格馨似乎在故意躲着他,平日里她都最为跳脱,定是活蹦乱跳的,不过想到心事,万暮白也不主动去问了。
走了半个月到了风雷城,万暮白凭着记忆只能模糊找着片房屋,又问了几个人,才到了那条巷子,很不巧,张仲和不在。
万暮白问了个择菜大婶,大婶很是热情道:“老张头出去采药了,得大半个月才回来呢!”
格馨问道:“先生,不如我们住下等一等,并不算久呢?”
万暮白谢过大婶,人家又问:“你是老张什么人?”
万暮白回答:“在下算是他的晚辈。”
大婶上下打量一番,在围裙上擦擦手,摸出来个瓶子递过来:“老张说他不在有人来的话就先给你。”
万暮白结果瓷瓶道谢,又领着格馨先去找店家,心里盘算着,他能想到或许有手段的,除了张仲和就剩下白芍和洪景天,只不过一来路途遥远,二来他现在回乾坤卫时机不对,大半个月不算久,风雷卫又没什么人认得出他。
两人在风雷城住下,如今失了修为,万暮白经过最初怅然若失,慢慢看开了,多年来总是在为此殚精竭力,可算是丢了个大包袱,能闲出许多精力更真实地去感受人世。
张仲和的瓷瓶里只有一颗桐子大的药丸,香气他很是熟悉,却又想不出在哪闻过,服下后阴火果然好转,他顿时来了信心。
万暮白看得开,又因那药丸更为欣喜,格馨却心神不宁,哪怕被带着倒出游玩时依然不快意,动不动跑去张仲和门口转转,甚至跟万暮白发脾气让他自己好生在意着,结果显然没什么用。
格馨一颗心悬了一个月,张仲和依然未归,她去劝万暮白不如再等等。万暮白却并不着急,心想既然能得一颗药,已经很幸运,说不定来此就是为了这个呢:“缘法未到,那就走吧。”说罢就收拾行李。
格馨急得跺脚,在那一个劲劝说再多等两天,结果万暮白跟没听见一样,行李收拾得差不多。
格馨不爽地嘟囔一句:“动不动就一个缘法,岂知你就不是那缘法?”
万暮白突然问道:“想去蜀地看看吗?”
格馨被气得头晕,拍着额头说道:“我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去玩儿!”
万暮白赔笑道:“没事没事,蜀地我有认识的,去碰碰运气。”实际上去蜀地一趟辛劳,不如北上找白芍他们。
格馨将信将疑,又想到张仲和的药确实有效,万暮白心里应该是有底的,便勉强答应。
二人当日便出了城逆流而上。
“老张,回来了?”
“嗯,有人找我没?”
“有啊,你的药帮你给了。”
“行,给了就好。”
张仲和心想,得找个时间北上看看小霜,听说在乾坤卫闹得挺大,本来就备着药防着有什么变化,谁知道真用上了。
“诶老张,这次来的,也是你孙子?我看还带着个小姑娘,你孙媳妇儿可真俊俏!”
张仲和一皱眉,随口应了,回屋就低声骂道:“真他妈孙子!”
二人也不知跟张仲和就这样前后脚,许是真的遂万暮白那句“缘法未到”,一路往西,在舒城停了两天,万暮白学聪明了些,找了荆楚商会打听到他们正有入蜀的队伍,便说他们二人正要入蜀,身上有些能耐,可以当个护卫随行。管事儿的让他们展示一番,他们仅是露了点武技便收,格馨的修为不算深,这种活却是绰绰有余的,最后他们让了两成的工钱,择日一同启程。
两人从舒城逆流而上,又换了陆路,水陆并行。
格馨有些郁闷,低声抱怨道:“明明可以付他们些银两咱们坐着的,为什么当护卫,还得走着?”
万暮白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行商一路上有多少人盯着一车财物?虽然打点过了,难保有些人动别的心思,若我们直接给银两,他们自然不会同意,因为他们要去做生意的。若是什么都不要就说加入他们,估计得被当成来踩点的内鬼。咱们要了佣金,说明只要这么多,又让利谢过他们带他们一路的人情。”
格馨听着有理,觉得万暮白甚是可靠,又想起他便是那传闻中风度翩翩的公子哥,不免心猿意马。
万暮白坐车上撩帘一瞧,也没看些什么,想到了当初与楚离同行时,乘奔御风,何其洒脱快意,不禁唏嘘。
待走上山路,商队难行,格馨看周围乱石怪柏,盘根错节,觉察出气氛不对劲,问万暮白:“先生,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万暮白并不慌张,说道:“荆楚商会早就多方打点,不必担心。”
“一会儿要是打起来,您好生待在车里。”格馨嘱咐着,又将自己那柄细剑交给万暮白。
万暮白习惯地拔剑摸脊,笑道:“我虽调不得修为,剑术还是在的。当初跟开阳星一战,修为不济,剑招上依然能不落下风!”既然她都知道了,万暮白便不再隐藏,说起旧事来眉飞色舞,好不快活!
格馨原本还担心有人劫镖,听他这话掩面笑道:“那开阳星肯定是个美人儿吧?”
“你怎么知道的?”
格馨扯着袖子遮脸取笑着:“当初盯着紫微星就挪不动脚,结果早就跑人家山门去,又是比试又是炫耀,到南越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她门下弟子,不是个美人儿您能这么上心吗?”
万暮白轻笑一声,并未在意,随口回答道:“美人儿谁不喜欢?”
“先生喜欢气质好,又有实力的?”
“是啊。”
“那我的修为如何?”
万暮白轻挫着剑刃,听见这话一愣神,指尖划开个小口子,看格馨少有的认真,答道:“你悟性绝佳,天赋不错,就是根基差了点。”
格馨有些失落,不知万暮白这是真没听出来,还是故意装傻,不管是哪种,都说明他并没有这心思不是吗?
万暮白从包袱里取出水囊,递给格馨劝道:“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得好好休息。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格馨接过,万暮白撩帘一看,惊喜道:“到了!”
两人跟着商队交了货,告别之后找了家客栈住下。如今没了修为,万暮白气力跟不上,又怕格馨在乎他一起闷着,便推说自己想睡中觉,给她些银两让她自己去玩。
万暮白瞧见楼下靠窗角落里坐着个女子,穿着麻子粗布,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一副走江湖的打扮,偏生边上倚着官制战刀,隐隐露锋芒,正大口喝酒吃肉。
万暮白嬉笑着,走到那人对面,一招手:“小二,再来一坛好酒,切十斤肉。”
那人不立刻回话,倒了满满一碗酒给他,万暮白接过来一饮而尽,问候道:“好久不见了,过得舒坦?”
“有缘千里来相会,何必寒暄费多言?”那人又饮一碗。
不到一会儿小二将酒肉上齐,二人心照不宣,只大碗对饮,过了一个时辰格馨回来,发现自家先生居然跟个飒爽女侠对饮,又怪又疑。
万暮白有了三分酒意,介绍道:“这是我学生,格馨。这位是七星门瑶光坛弟子楚离楚江芷。”
楚离拱手一礼,反倒是格馨觉得有些尴尬,轻声问道。
万暮白回答:“没错,就是那位楚小姐。”
楚离问道:“姑娘听说过我?”
格馨并不知其中脉络,只说出自己所知。
楚离爽朗一笑,答道:“如梦如幻,待大梦方醒,我还是要回去的!”
格馨不解,看向万暮白,万暮白又看向楚离,却与她看对了眼,心想她最是清醒,身入江湖,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逃避了风雷卫,就像她自己说的,江湖中刀光剑影、来去如风,对她来说不过梦幻泡影,总会有醒来的一天。
在梦里还清醒着,着实是一件痛苦的事。
可是真正令他惊异的,是楚离举止之间无一丝一毫的做作,她的快意潇洒并非强颜欢笑,她知道自己在梦里,却全身心地去享受梦境。
交谈间,客栈里又走进几人,楚离起身行晚辈礼。万暮白一看,正是天权星吕客。
礼罢,格馨稍加回忆,想到在玄世谷见过这人。
“阿姐还没下山?”
“没,多谢徐公子费心。”
寒暄两句,吕客便同万暮白上了楼,屏退左右,只把楚离和格馨留了下来。
格馨心想,吕客在外以炼气御剑闻名,正合了万暮白的病症,也明白了他们为何急急要入蜀。
吕客当即为万暮白候气诊脉,眉头越来越紧,最后不禁问道:“来的书信上可没说有这么麻烦啊?”
格馨心急,凑到近前又不好直接问。
万暮白问道:“很严重吗?情况我自己心里也有数。”
吕客摇头:“老夫看来,不算非常严重,只是很棘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是寻常办法肯定是不行的。”
“那到底是有没有办法?”格馨悬着的心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
吕客解释道:“徐公子现在有两个难处,一来经脉寸断,二来阴火灼身。这二者解决了,修为自然可以恢复。公子本身修为特殊,内力浑厚,又已到了瓶颈,此二者可以说迟早会遇到,不过是被外力诱发。”
万暮白见吕客说得头头是道,也生出了希望:“既然吕掌门明白其中病机,定是有了思路?”
吕客点头:“倒是有,不过还不能明晰,不如公子等老夫一天,明日便能给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