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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叔丞相,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卫鞅显得很淡漠。
“何以见得?”公叔痤苍老浑浊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一则,魏王如今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
“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迎之邪气上涨。魏王被腐败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个卫国的落魄士子?”
“三则,庞涓已经成为魏王的股肱重臣,他的战功,使魏国朝野已经被表面强盛所迷醉。连同魏王,没有人会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时势如此,魏国如何能急迫求贤?”
说到这里,卫鞅沉重地叹息一声:“公叔丞相,若是魏王不幡然醒悟,魏国不会强大很久了。”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老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这也正是老夫要鼎力荐举之理由,魏王年老昏聩,老夫也是心有所感,魏王的时间不多了,公子缓贤明,可为明君,请你实言相告,若公子缓为君,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将如何?”
“三十年之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
公叔痤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满脸泛着兴奋的红光:“鞅啊,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授业恩师是何人么?我真想见这位高人一面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乐事也。我渴慕这位高人,有你这样的弟子。”
卫鞅似有为难,神色却依旧坦然:“公叔丞相,先生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恶功过,均应由自己一身担承。我当信守约定。”
公叔痤默然良久,慨然叹息:“世间有你等师生这般特立独行,人世才有五色当空,丰沛多彩矣!你既不愿侍奉魏王,可以留在老夫身边,相府的职位任你挑选。”
“多谢公叔丞相。”卫鞅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卫鞅愿为中庶子,为公叔丞相分忧。”
丞相府书房设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轻的文墨吏员,实际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缮和书简事务。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职吏员,通常是开府重臣的属官,可掌开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体事务。
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历来专门掌管书房,卫鞅来此的主要目的是仔细研读李悝变法的典籍,自然是离不开书房的。
公叔痤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哈哈一笑:“好,那就一言为定!”
……
安邑城外涑水河谷的白氏庄园,府内弥漫着沉重和忧伤。
白圭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等白雪回来,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作为曾在魏国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去了。
寝室中一片沉静,榻边侍女环立,面色紧张,坐在榻前的公孙衍,束手无策,垂泪无语。
白圭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雪儿,回来了吗?”
“先生,雪儿姐已经出了安邑,应该很快就到了。”公孙衍急忙回答。
白圭目光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哽咽:“先生!”
白圭转过头,慢慢看向墙壁,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取下来,放在榻上。
白圭手抚宝剑,颤声道:“此为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自裁的属镂之剑,子胥就是用它刎颈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换来的竟是此剑,每视此剑,老朽多有感怀。
“君子不可无佩剑,老朽等不及为你加冠了,如今也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也不能使其蒙尘,思来想去,只有送给你了。”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先生……”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父亲!”白雪急匆匆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雪儿,该交代的事情,我早就交代了,如今还有最后一句话,记住了,魏国未必是久居之地!”
白圭昏花的老眼看向了西方,喃喃道:“江寒…立心之论老朽听到了……可惜,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
“雪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最后白圭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拉住白雪,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一阵哈哈大笑,从容去了。
白雪默默跪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公孙衍也放声大哭。
这天夜里,白府发出讣告,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
消息传出,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洞香春论战堂挤得水泄不通,通宵达旦的辩驳诘问却依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魏武王第二天一早亲自赶赴白府,身穿白布孝衣,在白圭的灵位前放声大哭,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白府门前的停车拴马场,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一片痛哭。
虽说白圭只当过短短的四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满天下的魏国巨商入仕,人望极高,送葬者不绝于道。
十七岁的白雪,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将老父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又一次惊动了整个安邑。
人们惊讶地发现,白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白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清白寒素地去了,给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
祭奠礼之后,白圭被隆重地安葬在安邑城南的山峰下,孤峰为陵,南眺盐泽,鉴于白圭膝下无子,公孙衍自请守陵,白雪释然一笑欣然同意,公孙衍能有此心,也不枉父亲赏识他一场。
身在神农大山中的江寒得知了白圭仙去的消息后,泪水模糊了双眼,沉默了很久。
墨子、孟胜、黄渭…加上白圭一个个长辈的相继离世,让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愈发的沉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