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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蜿蜒曲折的玛瑙河从福宁区穿过,一到春天,玛瑙河就流水汤汤,滋润着两岸的农田。到了秋天,玛瑙河渐渐变小,小成一条溪流时,河床裸露出来,许多晶莹灿烂的玛瑙石便暴露在丽日蓝天之下。
五彩斑斓的玛瑙石裸露出来的时候,乡村里逐渐闲下来。这时,人们经常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沿着玛瑙河讨米要饭。因为个头高,人们都把这个叫花子叫做大老吉。这大老吉,只央求人给口吃的,从来不缠着要,因此,福宁区的人家,大凡自己有口吃的,大老吉来讨时,都会给点他。
其实,农忙时节,大老吉也在这一带活动,只不过,农忙时节,大老吉主动帮人家做农活,靠自己的力气换饭吃,人们不见他讨米,还以为大老吉到秋天才出来要饭呢。
入秋后,玛瑙河边的芦苇,浓绿中刚刚泛出点浅黄,大雁还赖在遥远的北方没动窝呢,玛瑙河边,正是水鸟的乐园,一群群水鸟在芦苇上空盘旋飞舞,又徐徐降落,另一些则从芦苇丛林中窜出来,嘎嘎地叫着,快乐地飞向云天。秋天是小鸟最快乐的季节,他们有吃不完的食物,聪明的小鸟则开始为过冬做准备了,既然能随时随地找到食物,小鸟们怎么会不快乐呢?
大老吉要在帮人家把粮食储存到仓库里之后,才开始走乡串户去要饭。他就像玛瑙河两岸苇棵子里的小鸟一样,小鸟是扑棱扑棱地飞,大老吉则是大踏步地走,也跟快乐的小鸟一样,一边走,一边唱着快乐的歌。你听,大老吉是这样唱的——
“住的是简嘎棚(一种搭在地上的窝棚)哟,吃的是百家粮哟,成天弓着个腰哦,身子像虾公哟……”大老吉唱的歌有韵有调,是玛瑙河一带的民谣。唱完四句,大老吉照例来一段打击乐:“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当里个当……”不过,大老吉身上没带真正的打击乐,他的打击乐,是用嘴巴敲出来的。
大老吉好像从来不知道忧愁,一个讨米的叫花子,怎么会这么快乐呢?就算他春夏秋三季都靠帮工换饭吃,玛瑙河的冬天长,有四个多月呢,这四个多月里,他都得讨米要饭,睡简嘎棚,钻草萝空。那简嘎棚,搭在冬天的北风里,哪里挡得住寒气呀,可是,他却照样乐呵呵的。你听,大老吉又唱开了——
“为么事没饭吃呀,只能住简嘎棚呀?财主太狠心哟,只得一世穷啊……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当里个当……”这段歌词,能把许多人眼泪唱出来。
大老吉不但唱穷人的歌,也唱富人的歌。你听,他是这样唱富人的——
“住的是大瓦房啊,吃的是精细粮啊,一人一口田呀,粮食堆满仓啊……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当里个当……种田有长工啊,做饭有厨娘啊,夏天穿纺绸呀,冬天皮袍长啊——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当里个当……”
张缵还是个小孩子时,就经常听大老吉在玛瑙河边唱这样的歌,一听到大老吉唱歌,张缵就和他的小伙伴跟在大老吉身后跑,一边跑,一边学大老吉唱歌。他们虽然对大老吉所唱的歌不是很感兴趣,却很喜欢大老吉歌词后面的过门,即便大老吉不在村子里了,张缵照样跟他的小伙伴一遍又一遍地哼过门,于是,直溪河边,玛瑙河畔,人们总能听到孩子们用嘴巴奏响的过门:“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当里个当……”
现在,张缵参加了张翮领导的社训队,并且担任了手枪分队的队长,再听大老吉唱歌,便听出歌词里的弦外之音了。
直溪河是玛瑙河的一条支流,李家溪是直溪河的一条支流。那天,张缵带着李直平,走出李家溪,沿着直溪河,一直走到直溪河与玛瑙河的交汇处。张缵当然不是游山玩水,他在熟悉家乡的地形地貌,以便有朝一日在跟地主恶霸和鬼子汉奸周旋时游刃有余,没想到,他们刚走到直溪河与玛瑙河的交汇处,就遇到一群小孩跟在大老吉身后嗷嗷地叫,这些小孩,跟张缵小时候一样,特别喜欢大老吉歌词后面的过门,一哼起过门来,就兴奋得不得了,孩子们的欢叫把人们的耳朵都震麻了。
听着大老吉的歌,张缵忽然灵机一动,对李直平说:“直平,你不觉得,大老吉这人,不像个普通叫花子吗?”
“嗯,”李直平点点头,“我也觉得,大老吉不像是普通的叫花子。”
张缵走上前去,把那群孩子赶开,双手一揖,对大老吉说:“大老吉,能不能赏光,我请你喝几杯?”
大老吉一听,忽然停住脚步,眼睛看着玛瑙河,耳朵却分明朝张缵的方向支棱着,他迟疑着问:“这位年轻的哥哥,是在跟我说话吗?”
张缵说:“对,我喊的就是你。”
大老吉朝张缵稍稍侧过脸:“我没听错吧,你说的是……请我喝几杯?”
李直平替张缵回答说:“没错,他说的是,请你喝几杯,问你能不能赏光?”
大老吉连忙谦卑地点点头:“能,能,能!我还……从来没有……不帮工,能喝到酒的。”
张缵朝直溪河和玛瑙河交汇处的柴家咀一指,说:“你看,那边有个小酒馆,我们就到那里去喝酒。”
“好呢!”大老吉乐得颠儿颠儿的,立即跟着张缵和李直平,走向直溪河和玛瑙河交汇处的柴家咀,一边走,口里一边哼唱起来:“住的是简嘎棚哟,吃的是百家粮哟,成天弓着个腰啊,身子像虾公哟;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当,当里个当……”
张缵停住脚步,等大老吉走到跟前,突然问:“大老吉,听你唱的歌,我怎么觉得,你对社会很不满呢?”
大老吉露出少有的惊讶:“我唱这歌,唱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谁这样问过我。”
张缵继续问:“这歌词,是你自己编的?”
“嗯。”大老吉点点头。
一边说,三个人一边走进柴家咀的小酒馆。李直平跟老板打招呼:“老板,来一斤牛肉,来三只肘子,把玛瑙河里捕来的鲷子鱼上一盘,再炒两个青菜。”
老板答应一声:“好勒——”又问,“不知道先生要喝什么酒。”
李直平说:“你这里有什么好酒,有小槽坊最近放的上好粮食酒吗,先来一壶吧。”
老板像唱歌一般地叫起来:“好勒——一斤牛肉,三个肘子,一盘鲷子鱼,两盘青菜,再加上,上好的粮食酒一壶——客官,里面请——”
老板唱着的时候,张缵和李直平已经带着大老吉,走进临河的一张桌子。牛肉是早就卤熟的,猪肘子是现成的,店小儿端上牛肉和肘子时,把酒壶酒杯和碗筷一并送过来,三个人便一边喝酒,一边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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