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男接上去:“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枝,日记本一册,聊作纪念。接读此信,毋悲亦毋痛……”读到此处,周少男突然打住,问,“张缵兄,你若是他夫人,读到此处,你能不悲痛吗?”
张缵回答周少男:“说不悲痛,那是骗你的,除非草木之人,我也只好用胡将军的话聊作安慰——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亦如司马公《报任少卿书》中所言:‘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
“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有好报!”周少男感情深沉地说。
张缵接连往口里倒了两杯酒,说:“少男,你对胡将军写给他夫人的信赞赏不已,我却对胡将军写给他父亲的那封信感动得止不住流泪。”
周少男说:“胡将军的老父亲读到那封信,不知做何感想!”
“能做何感想呢?军人,吃的是军饷,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相信老人是能理解的。”
周少男说:“理解自当是理解的,可是,在这生离死别之时,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啊!”
张缵几乎一字一字地诵读胡将军写给老父亲的那封信:“‘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并无他途……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也足慰……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唔唔唔唔——”读到最后一句,张缵情不能堪,禁不住痛哭起来。
夜深了,小酒馆里食客不多,张缵在深夜里大放悲声,把所有人都惊动了,大家走过来,酒馆老板小心翼翼地劝说道:“先生该不是家里什么人遭难了吧?是不是遭遇了日军?”
一个穿长布衫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猛地拍响桌子:“倭寇一日不除,民无一日安宁!”
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叫我们的兵工厂多造些枪炮,我们四万万人,四个当中出来一个就是一亿人,用身体筑成人墙,也能把狗日的小鬼子埋葬!”
酒馆老板娘端来一杯热茶递给张缵:“先生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着!”
周少男替张缵接过茶杯,连忙替他解围:“谢谢各位了,谢谢各位了,这位张先生家里没事,他刚才在读胡琏将军的家信,因此动了真情。”
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哦,你们说的,是在宜昌保卫战中的指挥官胡琏胡将军吗?那还真是条汉子!”
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说:“要不是胡将军,我们现在恐怕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喝酒了。”
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是呀,宜昌石牌如果失守,日本鬼子早就攻进重庆城里去了,我们国家的大后方一乱,整个国家也就完了,幸亏胡将军为国家守住了陪都的大门!”
张缵趴在桌子上,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捶着桌子:“胡将军带兵,在石牌坚守了四五天,歼敌两万多人,那是我的家乡啊,我在中央军校读书两年,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寸功未建,惭愧呀,惭愧呀,呜呜呜呜……”
“这……这……这……”见张缵哭得那么伤心,周少男有点手足无措,他“这”了好一会,才把话说出来,“这教导队的事,也得有人做呀?我们在武冈,何教官他们不也一样教我们吗?他们也不能上前线打仗。”
“少男,你不知道,”张缵抬起头来说,“我去武冈读军校,就是为了学本领上前线杀敌。”张缵再次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不,不,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一定要到抗日前线去,我一定要回家乡去杀敌!”
周少男怯怯地问:“你现在在部队,长官不派你去,你又不能随便走,怎么回老家?”
张缵说:“理由多的是,只要我想去,哪有去不成的?”
周少男像是犹豫了一下,他说:“可是……可是……武冈那边,张幺妹有信来,她说……说……要来恩施找你!”
“他怎么知道我的地方?”
周少男说:“何教官知道我们分到恩施,他写信给我了,肯定是张耀武请何教官打听的。”
“武冈离恩施这么远,又山河阻隔,她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周少男神秘地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
张缵说:“你回信给何教官,就说我到石牌前线去了,现在生死未卜……”
周少男不高兴地说:“好好的,何苦咒自己呢?”
张缵想了想,语气缓和下来:“兄弟,你不知道,张幺妹来了,说不定就不肯回去了,她要是不回去,我还怎么上前线?我要是不能上前线,我那两年军校不是白读了吗?”
“可是……”周少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人生吧,也不只是上前线打仗,张幺妹那么在乎你,你怎么能铁石心肠?”
张缵拿手掌在桌子上一拍:“明天,我就向教导队长官递交申请,要么让我上前线,要么让我回老家!”
周少男说:“张兄,望三思而后行。”
“别再说了,我意已决!”说罢,将杯中酒一仰脖子倒进嘴里,毅然起身走出小酒馆。
酒馆外,月色如水,一阵夜风吹过江面,江面上像撒了一片碎银子。张缵在夜风中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月影跟着他,在他的身后拉得老长老长,像跟着他的一列长长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