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狂吠,吓得七岁稚儿哇哇大叫,仗着身无禁锢,肆意撕咬灶房生肉蔬菜。老板娘忙命跑堂上楼叫下齐耳,眼疾手快锁上门,抱着女儿轻声安慰,已然是心力交瘁。齐耳匆忙下楼,却见目空安抚阿水,暂且冷静。
“阿水是,”目空斟酌着,“妖?”
“你不知道么?我以为同类间理应有所感应。”
目空摇摇头,向老板娘要了几盘小菜,应齐耳眼色,添了一坛酒。二人对坐,无语凝噎。
哭泣声远去,堂内清静不少,竟有几分肃杀。
目空道:“江前说情,的确令人动容。”
“如鲠在喉。”齐耳冷笑,灌了一壶烈酒。
又是闷局。
声音中气十足,就远及近,“避重就轻,可不是拿钱堵入嘴么。算全启水城父母白看着他长大了,真不要脸。”
老板娘似是想起了呕人的回忆,细眉紧蹙,道:“父子情深,谁信呢。他爹这死不要脸的。当年看我年轻貌美,便说要纳我为妾。家中夫人心善,少爷懂事,绝不会为难我。还说要分我一半家产,替我打理客栈。也许还说了一堆恶心的情话。我能同意?老娘身经百战,早看透臭男人想吞我小店,死也不肯!可是……文君怎么这般模样了。”
个中内情,不宜多问。或是米粮,或是土地,或是金钱,进入家家户户。偌大的府邸一片成空,白茫茫遮掩繁华,很难有人不盛赞他。
身为人母,难免多情。她走进灶房收拾残局,身影狼狈。
齐耳不仅挖过袁绍的坟,也曾在姚乔林入殡前探查过他的尸首,其余入宅寻证的事并无少干。她隐隐知道些,又无法上前安慰。
“秀才不贪钱。姚府家底里未必没有干净的账,他倒权当散财消灾了,一点也不含糊。听说今日他便带着母亲去往上京接折子了,做个芝麻官,也清净。“话已至此,脉络渐明,齐耳怔了一刻,“目空,我大概明了了,能否同我去一个地方。”
目空面色凝重:“恐怕不行,我想通一些,要去见个人。”
“默契。”她笑,“分头行动。”
姚府竹园。
一排钥匙串成环,叮当作响。姚文君一身缟素,一步一步,踏出清晰的声响,地室光影渺茫,黑暗长驻,正是白日。声音嘶哑,却如天籁。他的左手绑上白色布条,微微颤抖,一边解锁,一边落泪。
“囚禁你们的人死了。很抱歉这么久才来,对不起。今日你们走,此后便再也不要回来。我非良善之辈,却有奢望,你们,不要作恶。”
七
启程离开启水城,并不是一件费力的事。一辆马车,一张文书,两个人,便可以告别故土,去往异乡。
母亲是官家小姐,祖上父辈出了事,没落至此,清高不减。小时候,姚乔林生意正值期,不好抽身,她便打理小小的府邸。待人宽厚,为人亲善,尽管无人懂她,但无人不尊敬她。如今也是这般,冷静淡然。她像孩提时期一样,轻柔地抚摸儿子的脸颊。
车夫正要驾马,不速之客忽至,那是少年,眼眸清亮。
“我来送送你。”
去往上京,是早有打算,当中怪事不断,日期逼近,硬生生做出个结局。亲友少来送别,皆是母亲的意思。此去经年,往后相见成缘。
“恶人袁绍身败名裂,帮凶姚乔林倾家荡产,启水城重归安定,百姓冤仇得报。皆大欢喜,一切正好。”姚文君注视他的双眼,再而哂笑,“你也一样,都好。”
“我见过你的父亲,但我不知道,他的死是否与我有关。”
“多谢告知,不必要了。我撤回了那桩谋杀案状告。把自己关起来那天,我看见的不止那些烂账,还有巨大的地下暗牢。居然藏在那里……些许恶事与我有关。我是心虚,不管太多,他走随他去,罪有应得,你觉着呢?”
目空不答反问:“在江前,你说的是真的么?”
“我不想我和我的母亲遭受非议。”
雏鸟展翅,金乌高悬。
“你似乎一直带着它,那是什么?”
“眼珠。“他脱口而出。
“好罢。”姚文君当是假话,点头笑笑,“别了。”
后会有期,话至嘴边却未出口。
林子里,少年倚靠树背,无力忍耐,一口鲜血喷出。布囊蠢蠢欲动,闹出黏腻的声音,那是出于目袋的本性。违抗法则,须付出代价。这些,跟着他,何止频繁,那是一生。
听闻修炼到家的目袋便能窥见天机,动摇诅咒,或说修改不幸的事。但他修为尚浅,无法预料姚文君见了这些会遭何种难。不论如何,陪着母亲,是一件再难遇上的幸事。
“文君,那是谁?”母亲柔声道。
“故人。”
她小心翼翼掀开帘布,马车开始行驶。
“文君,你走仕途,我出家去罢。”
目空跌跌撞撞走去姚府时,寥寥几人打扫,着手府邸转卖的事项。
青竹修长,蓝天白云,一派安宁气象。齐耳蹲坐在地,两掌并拢,送走了最后一只白鸟。
清风徐来,草声沙沙。
“他们是我的同类,我感受到了。还有,一种强烈腐烂的气息。”
齐耳略一扭头,便见他直直挺立,接话道:“你说的买卖是这个?确实恶臭。那我大概也是为这个而来。目空。假账箱最后的锁,是孔明锁,他或许真没那么无辜。”
“你安抚的手段,也可见一斑,否则百妖出袭,怨气丛生,必为大患。”目空双眼凝视远方,似无意道,她身形一僵,又听,“姚文君,是一个怎样的人。”
“心怀悲悯之人。”
八
“阿水,他?”
“时日无多。”
“你,原打算拿命抵命。”
“并无,行侠仗义,分内之事,怎敢谋私。他是怪胎,偏要这启水城的蘑菇,我给他采,也够朋友。”
“或许妖怪间真有心灵感应,你真好。”
“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