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在这个年龄,已出兵征讨过朝鲜了,而在秀吉为琐事厌倦时,家康却才开始为统一而战。说不定这次比秀吉的远征花费的时间都要更多——毕竟,即使家康自己也不知道,那位“大明关白”究竟要看到日本打成什么样子才会满意。
家康不由得感慨起来,人的一生操劳不尽,真是难以想象啊!如今这一战,往小了说是为了德川家的将来,往大了说更是为了日本的存续。这样的重负,看来一辈子也别想从肩上卸下来了……
土山一带并无城池,家康命人在一户叫土山平次郎的人家房前临时搭了帐。刚用过午饭,一匹马便疾驰过来,来者正是长束正家。
在石部,家康就已知他乃三成派出的探子,此次他定是觉得诡计被家康看破,于是坐立不安,想主动前来解释:“大人没能到小城一歇,实在遗憾……”
正家本该这么说才对,不料此刻他竟然脸色苍白地道:“在下太舍不得左府您了,总想着再次来问安,于是前来。”
家康看着他,有些惋惜,也有些冷厉。或许,自己的实力更强一些,让所有人都不敢生出反意,长束正家这样的人也就不会如此迷茫了。不过家康也判断出正家说的是心里话,他一定在想,一旦左府东下,双方恐怕就再也不能重逢了。
“远道而来,真令家康惶恐,这个就送给你吧。”家康取出一把来国光刀放在正家面前,这刀与在石部赠与正家的短刀正好是一对。
正家不禁一怔,来国光乃家康秘藏的爱刀,如今居然把它送给自己。看来,家康恐怕已经不打算再返回大坂了。
“在下实在受之有愧。”
“你就把自己当成是我,从此珍爱此刀即可。”
“正家岂敢?”
“我从大坂出发之后才终于想清,太阁当年向名护屋进发时也是我这般年纪。尽管我身先士卒讨伐上杉,却非那般容易的事……哈哈哈。”家康尽管想安慰正家,可已完全是斗士的口吻。
正家终于放下心来,家康即便有所计划,也一定是在战场获胜之后,自己眼下不必过虑。再三向家康致谢后,他便返回了水口。当然,以上发生的这些事定会传到三成耳中。
六月十九,家康宿于关地藏,二十日抵达四日市,桑名城主氏家内膳正行广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要款待家康,家康却不敢轻易相信他。
倘若在这里遭到三成一众的袭击,即使能平安突围,恐怕也会落下笑柄。更重要的是,若有人趁机诘责,极有可能损害自己的武功和声誉。
“多谢多谢。家康明晨将前去拜访。”家康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趁夜备好船只,径直赶赴三河的佐久岛,再由此进入冈崎城。
冈崎城乃是家康出生之地,亦是祖居之城,家康的奋斗与此城息息相关。现负责守卫的乃田中兵部大辅吉政。
吉政曾被任命为丰臣秀次的督官,秀次事件发生之后,他也遭到秀吉严厉的斥责,后来在家康的说和下才幸免于难,因此,他对家康感恩戴德。
“此处是左府出生地,还请好生歇息。”
“说来也是怪事,一来此城,我就感到安心。尽管太阁故意刁难,改封了我,还把城主也换了……”
吉政挠了挠他的秃头,笑道:“此处领民都对左府感服得很。在下进城之后,发现处处皆渗透着左府厚德啊,真是令人敬佩……”说到此处,他话题突然一转,道:“有人正等着见您,还请左府允准。”
话未毕,一人随即走进书院,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尼姑。
家康不禁一愣,直直盯着那尼姑,总觉她与吉政很是相似,遂道:“你是否兵部大辅爱女?”
“是。贫尼乃高台院身边的庆顺尼。”
“你侍奉高台院?”
“正是。”
“你是好久没来看望令尊了,才特意赶来的?”
“不,贫尼是奉高台院之命,专程前来恭送左府大人。”
“哦?”家康先是一怔,继而肃然道:“不敢当,不敢当。”
“高台院本想亲自前来为大人送行,可竟未能成行,因此打发贫尼来冈崎,代为问安。”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沉吟道:“不知高台院可有什么话要吩咐家康?”
“天下之内忧,人人都已经看得出来,然而当今天下却还有外患……这一点想必左府定能明察。”顿了一顿,庆顺尼低沉道:“当今天下,能够真正继承太阁遗志的,只有左府一人,还请左府珍重——这是夫人原话。”
“家康实在惶恐,万分惶恐!你回京城之后,一定要告诉高台院,家康感动至极,也一定不会忘了太阁遗志。”
尽管时机已然成熟,但对于家康来说,这次出征仍是前途未卜。一旦稍有差错,就极有可能像今川义元和武田信玄一样一败身灭。
五十九岁的身体已不再适合戎马倥偬的生活,就连平索爱游山玩水的秀吉,在从肥前赶往名护屋期间,都明显衰老了,此为家康亲眼所见。此外,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家康:“都这把年纪了还发动战争?”这令他更加痛苦和煎熬。
关八州已然握在手中,只要大明不直接出手干预,德川家万无灭国之虞——毕竟秀赖年幼,也不可能有超越秀吉的威望。
以此来看,知足长乐者就该悄然隐退,安享晚年,才是最聪明的活法。可他家康却孤注一掷,再次发动一场决定天下大势之战。想必世人都会借此认为家康乃是贪心不足,却不知道自己此刻面临的是什么。
即便自己不想打,那位大明关白也一定有办法逼自己不得不打——他能支持上杉景胜,难道就不能支持石田三成?亦或者,他甚至可以支持秀赖或者淀殿。
就在这种困境中,比任何人更理解秀吉心思的高台院竟悄悄来声援他,这无异于黑暗中的光芒。可惜,家康不能明说的是,他已经判断出了力量之悬殊,高务实的力量根本不是现在的日本所能比拟,违逆高务实的结果必然会以日本化为齑粉而结束。
这是不能容忍的。
不久,就谈到高台院枯淡的日常生活,以及拜访她的那些太阁旧将。
“谁真正拥护少君,经常成为武将们谈论的话题。”庆顺尼道。
“我想也是。每当那时,高台院如何回答?”家康问道。
“夫人总是毫不掩饰地回答是她自己。其他人只是徒有一片忠心,并无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高台院还说,为了少君,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由她来求左府呢。但若是不用求就更好了……”
庆顺尼太直率了,就连吉政都有些尴尬地责备起她来:“这些事谁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家康强笑不语。
冈崎以东的行军,变成令人舒心的游玩之旅。
二十三日晚,家康在滨松城受到堀尾带刀吉晴父子的迎接;二十四日晚宿于佐夜的中山,同日,路过挂川,山内对马守一丰还特意前来献了午餐。家康清楚,一丰也已然铁心跟随他了。
二十五日,家康派使者到他无比怀恋的骏府去探望城主中村一氏的病情,本人则住在二道城,受到了款待。
当晚,病中的一氏乘轿来到二道城,为了家族未来,他流着眼泪向家康祈求道:“想必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如今病魔缠身,无法与大人同行,真是无比遗憾。孩儿们又年幼,就请让愚弟彦右卫门一荣加入大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吧。”
以清洲的福岛为首的诸将,原本都是秀吉为压制家康而特意安插的,可他们现在全都变成了家康的盟友。他们乃是在接管了家康旧领之后,才深刻地感受到家康在当地的统治如何稳固,影响力如何深远,因此渐渐心服口服。
二十七日,家康抵达小田原,二十八日到藤泽,二十九口在玉绳城会见了甲斐姬的父亲成田氏长……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当家康进入诸将陆续集中而来的江户时,已然是七月初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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