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雪是林大姐,是林倩娘的姐姐,这件事情徐志穹早就知晓,只是一直没有说破。
此番突然说破,倩娘良久不语,徐志穹岔开话头道:“那樵夫唱的确实是好,可没听过他唱的曲子,也听不太懂,你知道那曲牌么?”
“那是古曲,没有曲牌的,”一听这曲子,倩娘来了兴致,“他适才唱那首曲子,应是运风。”
“运风?”
“运风是流传于运地的古曲,曲调嘹亮高亢,率直素朴,与运地之民风有几分相似。”
“运地?”
“就是运州的古称。”
徐志穹笑道:“那不就是我的封地?”
“正是,”倩娘连连点头,“适才他唱的析薪就是砍柴的意思,用斧头砍柴,集成一束,送给他心爱的姑娘。”
“送姑娘柴火?”
林倩娘点头:“在旧俗之中,柴薪是聘礼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类。”
“送柴火当聘礼?”徐志穹愕然道,“这是哪里的旧俗?大宣的旧俗么?”
“这是……中土的旧俗。”倩娘再度低下了头。
徐志穹知道了倩娘今夜的谎言为何如此拙劣。
她根本不想撒谎,她是想向徐志穹暗示一些事情。
绕到后山,徐志穹看到了一片开阔的原野,原野的尽头又是一座山丘。
石径转向山下,徐志穹拔出鸳鸯刃,在石径旁的一座大树上割下了一道刀痕。
这棵大树足以让两人环抱,很适合做个路标。
沿着山下走向原野,荒草丛中出现了纵横交错的道路。
顺着离眼前最近的道路向前走去,两人很快看到了一座小院。
适才在山上怎么没看到这座院子?
或许是看到了,适才并未留意。
走到院子门口,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正在院子里春谷。
春谷,就是将谷物放在石臼里,用捣杵把壳捶碎。
这位姑娘春谷的方式很是原始,她竖直提起捣杵,锤进石臼里,沉重的捣杵既累手,又累腰。
大宣早已用更先进的工法淘汰了这种原始的技术,就连千乘国,也至少有个踏碓来代替捣杵。
那姑娘倒是不嫌疲惫,一边春谷,一边唱歌。
“春谷春谷,春谷成炊,米炊未熟,良人莫催。”
这地方,人人一副好歌喉,这姑娘的歌声不比那樵夫逊色。
倩娘听得痴醉,徐志穹也想一直听下去。
可听姑娘唱了两遍,一阵寒意再次让徐志穹清醒了过来。
他打断了歌声,问一句道:“姑娘,我们是过路人,想讨碗水喝。”
姑娘抬起头,笑了。
两条眉毛是弯的,两只眼睛是弯的,嘴也是弯的。
她的笑容和山上的樵夫一模一样,好像脸上生出了五个弯钩。
“你们是外乡人?”
徐志穹点点头:“是外乡人。”
“你们怎么找到我家的?”
“顺着山路找来的。”
“你们看见我男人了么?”
徐志穹默然片刻,笑道:“我们就想要点水喝。”
姑娘的笑容始终不变:“你们看见我男人了么?”
当她再次重复了同样的问题,强烈的寒意让徐志穹萌生了立刻离开此地的想法。
可平素谨慎的倩娘,今天却极其反常,她主动询问那女子:“你男人是什么模样?”
那女子始终看着徐志穹,奇特的笑容似乎凝固在了脸上。
“我家男人是村子里最健壮的樵夫,他在山上砍柴,砍好了柴,便回家来找我。”
女子说话的速度比那樵夫还快,徐志穹几乎看不到她的嘴在动。
不对,不是看不到,是她的嘴根本没动过。
倩娘指着山上道:“我们看见你男人了,他正在山上……”
徐志穹环住倩娘,扛在肩上,撒腿狂奔。
他要离开此地。
不是离开这座院子,而是离开这块陆地。
他沿着石径一路冲向山腰,正要往山的另一侧回转,却又倒退几步,回头看向了路边的大树。
适才在大树上留下的刀痕不见了。
我走错路了!
徐志穹大惊,沿着树皮仔细寻找,隐约看到了一处伤疤。
这应该是自己留下刀痕的位置,可树皮上的刀痕已经愈合,从伤疤的颜色来看,貌似已经愈合了许多年。
徐志穹没再多想,扛着倩娘继续狂奔,走不多远,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声:
“析薪析薪,执斧破薪,集薪为束,赠我良人!”
曲调依旧悠扬,但声音苍老了许多。
徐志穹看向了那正在砍柴的樵夫,见他身形伛偻,两鬓斑白,俨然六七十岁的模样。
他放下手中的斧头,转脸看着徐志穹,脸上依旧是那五个弯钩的笑容。
“你们看见我家良人了么?”樵夫笑道,“米炊熟了么?我要回家了。”
“看见你家良人了,”倩娘答道,“米炊还没熟,她还等着你回家。”
倩娘的声音也出现了变化,徐志穹将她从肩头上放下,看到她发丝如霜,满面皱纹,两腮塌陷,双眼无神,脸上带着木讷的笑容。
徐志穹扯开发髻,看了看自己的发丝。
干枯的掌心之中,发丝一色雪白。
徐志穹慌乱了一瞬间,随即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