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们如潮水般向着明军营寨涌了过去,沿途,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被践踏成碎末。
李五六手执一块碎床板,被裹挟在壮丁的队伍里,看着地面上被自己草鞋碾碎的野草,一时之间,思绪极度混乱。
他靠着弟弟李六七给青萍泊樊家地主樊文龙的儿子抵罪换来的一大袋米,带着嫂子和孩子逃离了常州府,顺着白鹤溪走到了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更富庶的苏州府,想要做点工挣口饭吃。
然而事与愿违,李五六不仅没找到工,反而被白莲教裹挟进了叛军,身上的米也被抢走了,如今更是成了炮灰,去跟这八千多壮丁一样,用自己的肉身去抗明军的铳弹。
李五六哀叹着命运的不公,然而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只跟随在浩大蚁群中的蝼蚁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握紧手里的碎床板,尽量挡住自己的脑袋和上身,至于这东西有没有用天知道。
李五六感觉自己的心脏跳的异常剧烈,他甚至怀疑心脏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终于,白莲教规模浩大的叛军距离明军营寨不足两里路,李五六看清楚了眼前明军营寨的样貌——明军的营寨建筑风格和白莲教截然相反,既有南方就地取材的因地制宜,又有明代北方军营的厚重,总体呈方形,占地面积颇大,周长估摸着七八里左右,由木制栅栏隔断,营地周围还设立有拒马、鹿角、铁蒺藜、箭塔之类防御设施。
在距离明军营地还有一里的地方,李五六跟很多人一样,脚步开始变得如同陷在了泥沼里一样,不约而同地停止敖?.他害怕了。
不仅仅是他害怕了,其余被裹挟的壮丁亦同样胆怯。
明军的刀枪是如此闪耀,他们整齐划一的甲胄,如同赤红色海洋一般摄人心魄。
毕竟,壮丁们大多数都是些普通农民出身,没有受到严酷的训练,也不像大部分白莲教叛军一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平时村里打架斗殴倒是可以拿得出手,但遇到正规军,却难免会发怵。
尤其让人望而生畏是,明军营地周围还有火铳兵阵列,这使得这些壮丁更不敢贸然前进。
不过,叛军的舵主和副舵主们却丝毫不惧,他们根本不允许这些壮丁停下来,一咬牙,喝道:“继续前进,谁敢退缩不前,杀无赦!”
随着这话落音,白莲教叛军再次迈动脚步,朝着身前的壮丁百姓缓慢逼迫了过去。
面对身后叛军雪亮的刀锋,壮丁们无奈,只能拿着手里的沙袋、农具等等,开始认命一般,闭上眼睛向前冲去。
李五六亦是如此,他闭上眼睛死死地抱着碎门板,努力迈开沉重的双腿,他的脑海里,几乎都幻想出下一瞬,自己连着这块破门板一起被明军的火铳给打碎的画面。
然而,
明军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壮丁们几乎要冲到了明军纺锤形阵型的薄弱中部前。
“呜呜呜……”
李五六的耳畔,突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号角声。
他睁开了紧闭的眼睛,然后,他便看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
——明军以极为迅速的动作,变阵了!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声音虽然比较尖细刺耳,远没有牛皮大鼓来的震撼。
但明军的号角声,更多地像是一个催化剂,而明军已经列好的阵形,就犹如催化剂中的某种成份。
随着明军的号角声,原本由数个空心方阵组成的横向阵型竟然慢慢改变,由原先的十分规矩的队伍,逐渐朝两侧移动,并迅速向两翼延伸了过来。
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白天宇一同在后方督战的白莲教高层将领们,在看了一眼明军的阵型之后,亦是心中略显疑惑,因为明军排成阵型的模式与自己以往所遇到的普通军队截然不同。
明军让开了中间,开始向两侧延伸,直接把薄弱的中门漏了出来。
这就相当于两人互殴,一人直接把身体各个要害的中线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只是张开两臂,试图左右开弓,看起来简直蠢不可及。
尤其是白莲教叛军正在驱赶着壮丁们冲击明军的营垒,一旦中部被冲垮,明军的薄弱两翼,就会被一分为二。
“这是谁指挥的?”
“莫不是那姜星火是个不知兵的书生?”
听着手下的议论,白天宇抬了抬手,谨慎地说道。
“先别高兴的太早如此阵型,或许有古怪!”
白天宇在姜星火手上吃了两次亏,并不像其他一直待在太湖前线的白莲教高层将领那样乐观,或者说,过于小瞧姜星火。
但是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白莲教叛军的组织力也没有到如臂使指的地步严格地说,跟放羊差不多,战前设立了战术方向和目标、打法,在混乱的战场上能执行多少,不知道;能不能再跟明军一样临时变阵,不可能。
于是乎,当对面明军的旗手挥舞手中旗帜,唢呐手也再次吹响了唢呐时,白莲教的军队,还是茫茫然地一头扎了进去。
而后,便是两翼开始充分延展的明军空心方阵,开始绕过被驱赶的民夫,直接对后面的白莲教叛军的两翼进行打击。
此时从被俘虏的白莲教圣女唐音的视角上来看,整体战局便是这个样子。
明军左翼\白莲教叛军/明军右翼
明军左翼\壮丁/明军右翼
————————明军营垒
唐音凝重地眺望着前方,甚至垫起了脚尖,那颗心却在不断地下坠着。
“完了.”
在白莲教里待了这么多年,哪怕是遭到了白天宇的背叛,唐音的内心,依旧站在白莲教这一边。
可是唐音从明军的视角,自然能看到,中部营墙后面都是空的,本来应该存在的营垒,被清扫一空,成了一片空地。
一旦白莲教驱赶的壮丁,从这里进来,混在里面的人不足以威胁到“凹”型营墙的两侧的话,那么这些人,就相当于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而且,若是明军没了对裹挟百姓的顾忌,白莲教手里的底牌又少了一张,败亡的速度只会变得更快!
唐音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身穿明光铠的男人
白莲教,又一次不出意外地踏进了姜星火的陷阱。
“不对.白天宇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绝对不傻,我教还会有什么应对之策?”
唐音又一次陷入了纠结。
在唐音纠结的时候,明军可没有纠结。
两侧空心方阵的千户官们见到白莲教叛军亦是以盾牌手为前驱,后面跟着长矛手和弓箭手,神情顿时凝重起来,但是却也没慌,依旧吹响了口中的哨子,然后大喊:“射击!”
“砰砰砰……”
明军火器部队率先射击,一连串密集的铅丸,瞬间落入叛军阵中,造成大量伤亡,甚至打乱了一些叛军步兵的阵型。
但是,叛军毕竟是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他们可不管什么火力压制,反正死的是前面的人,这些发了疯的匪徒们,此时也开始了尽可能的还击。
“放箭!”
“快点,快放!”
白莲教叛军里的弓箭手,终于抵达了步弓反击的距离。
在头目们的命令下,弓箭手们弯弓搭箭,大略瞄准了对面明军的阵型。
“簌簌!”
“嗖嗖嗖!”
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出。
“噗噗!”
几名空心方阵里的明军士兵立刻倒在血泊之中。
“啊~~”
明军里传来惨叫声,有的士兵因为闪避的慢了些,直接被箭矢射中身体,无法继续装填弹药。
“稳住!不要怕!”
百户的脸色铁青,但还是强装镇定地指挥手下的将士,稳固防线,并向敌人射击!
“砰砰砰砰!”
双方再一次交锋,叛军损失了八十多人前排步兵,而明军这边又损失了十多号火铳手。
这样的伤亡,显然已经超过了很多人的预期,但此时他们却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按照训练时那样进行三段击。
白莲教叛军的弓箭手,纷纷朝着明军阵型倾泻箭雨,同时他们前排的长枪兵也快步朝明军阵型靠近,试图把明军堵在阵线之内,然后一举歼灭。
而明军阵营的火铳手,也在拼命射击,阻止叛军的逼近,刀盾手们也在小旗们的命令下,压住了阵脚,一旦开始肉搏战,他们将第一批冲上去。
双方交战激烈非常,硝烟四起,鲜血喷溅。
但是双方的优劣势却是显而易见的。
明军的数量,相较于叛军来说要少上许多,但是明军士卒的素质和平日的训练量,却要比白莲教叛军高出许多。
因此,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明军火铳部队非但没有呈现出败象,反而用他们手里犀利的火器和三段击战术,将阵线维持住了,叛军一时间被猛烈的火力打的无法前进。
白莲教叛军前排的盾牌兵很快损失殆尽,弓箭手由于体力的限制,射速也开始慢了下来,然而明军的三段击却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在另一侧的李五六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冲在最前面的白莲教叛军,被一排又一排密集的铅丸爆掉了脑袋和躯干,血花飞溅,残肢四散。
霎时间,叛军的冲势被遏制了。
当然,在明眼人眼里,这种均势只是暂时的,明军占了率先展开两翼的优势,白莲教叛军一定会做出回应,而且明军的火铳,也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没那么好用了起来。
可李五六不知道这些,他的眼神呆滞,仿佛失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惊人的一幕,久久不能回神,然而身体却机械地被推挤着向前。
在前方,明军让开了道路,可却没有哪个壮丁觉得是什么坦途。
然而就在这时,眼前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营垒,却忽然开始晃动了起来。
李五六愣了好半晌,以为自己眼花了,可他揉了揉眼睛这才回过神来,明军的营墙,竟然自己塌了?
被裹挟着进入了营墙,前面竟然是空荡荡的土地,而在两侧和更前方的营垒上,则有着严阵以待的明军。
李五六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下一瞬,他抬起了头。
有无数的“流星”顺着事先标定好的位置,划过了他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