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
祭典的前夕其实也是祭典的一部分。
“真的到冬天了啊。”
休柏莉安即使躺在床上,也可以感受到窗外圣克瑞修道院里的冬季节日氛围。
今天想必布利尔达的店主们已经忙着装点自己的铺面,准备好明天月神祭主题商品的销售,修道院里年轻的男女学生们则要苦恼着该如何搭配自己的服饰,教师们也生怕在修道院盛大的节日里失了体面。
每逢盛大节庆,热闹景象必定上演。
“南大陆正值战乱,正因如此,当祭典来临之际,大家才更加渴望尽情狂欢、纵享欢乐,以期冲淡内心的阴霾。”
塔莉娅望着窗外越飘越小的雨雪,对休柏莉安讲道。
这也是兰奇教给她的。
她以前对于人类的节日没有太多概念。
在二楼卧室里,两人一聊起来就忘乎了时间,现在瞥见时钟,发现已经过了上午十点。
“希望明天能是个晴天吧,至少是阴天,不要下雨,最多小雪。”
休柏莉安摆出一个奇特的姿势合十道。
“但愿吧。”
塔莉娅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天气这种事情,连明天大家祭拜的月神也说不准。
任何天气都不影响她吃饭,所以她无所谓。
“对了,塔塔你陪我聊了这么久,自己还没吃东西,是不是饿了。”
休柏莉安忽然意识到,问塔莉娅。
“有点。”
塔莉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原本在休柏莉安身上分散了注意力,现在被提起就忽然有些饿了。
她光是想着,手掌摸着的平坦肚子就传来咕咕声。
是该下楼去弄点早餐和午餐吃了。
“对了,休柏莉安,还有件事。”
塔莉娅一想到楼下的大伙,就再度盯向了休柏莉安,
“你的妈妈伊珐提娅,已经找到了。”
她差点忘了告诉休柏莉安这件至关重要的事了。
想说的事太多,以至于她短暂的闲聊中怎么都像捋不完所有的内容。
休柏莉安闻言愣了愣。
像没有反应过来。
她慢慢抬起头,琥珀色眼瞳直视着塔莉娅。
“她在哪?”
休柏莉安转而无比激动地问道,她再也按捺不住突如其来过于猛烈的心绪,眼眶都变得发红。
从有记忆开始,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女性。
唯一能依照的只有公爵府里的相片和公爵的画作,那个睡美人的影子,却从来没和母亲伊珐提娅真实交谈过一句话。
“她就在楼下。”
塔莉娅指了指脚下的地毯答道。
休柏莉安掀开被子,连鞋都没穿就往门外跑,泪从眼角飘散。
她仿佛身上骨头都快散架的剧痛在此刻全被麻痹,或者与这想念的执念比起来,一切的疼痛都不值一提了。
“休柏莉安等等。”
塔莉娅连忙追上去抱住休柏莉安的腰把她拽回床边,安抚着浑身颤抖的休柏莉安,握住休柏莉安的脚踝帮她把鞋穿好,让她穿上外套再牵着她一起下楼。
她明白此刻对于休柏莉安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时刻。
不亚于坠落的温柔乡成真了。
或者是休柏莉安从小就每天许下的愿望,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以至于她听到的第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但休柏莉安需要休养解毒,克瑞的冬天比想象中还要冷,一楼并没有二楼卧室里这么暖和,这时候是她抵抗力最弱的时刻,真有可能会着凉。
“你感到冷吗?”
塔莉娅领着休柏莉安来到了二楼楼道上,空气瞬间就比房间低了几度。
“我,我不知道。”
休柏莉安无论是话音还是手心都在发颤,只能握紧塔莉娅半分。
也许是因为太过紧张,又或者带着一丝害怕。
“不要紧,你冷我就会抱你,你害怕我就会牵着你,没关系的,我们去见伊珐提娅吧。”
塔莉娅侧过身拥了拥休柏莉安,直到把怀中的温度传递给了休柏莉安一点,才继续带着她往楼梯方向走。
塔莉娅意外地能明白此刻休柏莉安的心情。
有时候见到故人,这突如其来的重逢也许会给人带来恐惧,因为会害怕得而复失,害怕哪天她又忽然消散,害怕再也见不到她。
“谢谢你,塔塔。”
休柏莉安摇了摇头,让气息平稳了稍许,跟上塔莉娅。
有千言万语她想对眼前这个灰发女性说出,却又深知在此刻说不完道不尽。
其实有塔莉娅在,她就不会害怕,真正给了她母爱的不是幻想中的亲生妈妈,而是每天每夜守在她身边的塔莉娅。
塔莉娅和休柏莉安来到二层起居室,沿着连接着二层起居室的楼梯口走下,慢慢看见了一楼宽阔会客厅的入口。
冬日上午临近十一点,一缕缕冷冽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客厅的埃尔赛雅圣域纹章地毯上。
伊珐提娅呆坐在皮质沙发前,双眼无神地望着荧幕放映的节目,脸上丝毫没有往日的笑容。
她手中摆弄着细而柔韧的竹签、染成各色的薄纸、还有半透明的油纸,心不在焉地制作着月神祭的手工艺品。
明天许多帝国人会在圣克瑞修道院放飞月灯,在夜幕下让月灯飘向银月,祈求月神的赐福,保佑他们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平安健康。
会客厅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楼梯附近轻盈的脚步声吸引了伊珐提娅的视线。
休柏莉安缓步来到客厅,正望着沙发上的年轻女子。
她们的视线对上,两位女性看起来一般年纪,都是一头漂亮的银发,只是伊珐提娅剪短了还要再俏皮一点。
“……”
休柏莉安呆立在楼梯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伊珐提娅,要把母亲的容颜深深印在脑海里。
伊珐提娅怯懦地对上了女儿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话。
过了那么多年,她该如何面对这个曾被自己抛弃的孩子?
愧疚、悔恨夹杂着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伊珐提娅紧攥着手心。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米远注视着彼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
“去吧。”
塔莉娅已经松开了休柏莉安的手,在她背后拍了拍,甚至是将她往前轻推。
良久,休柏莉安像是踉跄着,才迈开步子,朝母亲走去。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泪痕。
一步,两步,她小跑到伊珐提娅面前,伸出双臂搂住了母亲。
“妈妈!”
休伯莉安哭喊着,将头埋在伊珐提娅的肩头。
“休,休柏莉安,你叫我妈妈……?你不恨我吗?”
伊珐提娅机械式地回抱住女儿,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沾湿了休柏莉安的发丝。
休柏莉安的声音宛如利刃,在她心上一寸寸割裂。
伊珐提娅不知该如何启齿,求得女儿的原谅。
自己看似任性的选择,实则对休柏莉安造成了无法想象的伤害,当伊珐提娅理解到这些的时候,女儿已经长大了。
“我怎么可能恨你,我想你了足足六千多天。”
休柏莉安抱着泣不成声的娇小母亲,心也和她一样痛。
童年时代她曾无数次梦见母亲归来,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南万缇娜领看大海。
“我……我……”
伊珐提娅哽咽住,提不起气,更说不明白话。
每当记忆起那些伊刻里忒的词语,便会向旧时光景伸出手,那曾经拥有如今却无法再找回的幸福。
孤身一人总有些话语难以领悟,这份思念无法言语,惶恐,也无比怜惜。
接着便是一阵的漫长的沉寂。
客厅里只有抽泣声回荡。
“你们怎么哭成两个泪人了。”
塔莉娅走过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人笑了。
过于想念的两人相见,反而格外拘谨,半天都说不出话了。
“慢慢说吧,不要着急。”
只有塔莉娅懂她们的心情,坐在她们身旁,各执一只手,叠在了一起,让她们安心一点。
休柏莉安和伊珐提娅对她来说都像是孩子,又像是妹妹。
“休柏莉安,我,我真的不是不爱你才抛下了你,只是很多年前,我还没完全理解到人类的感情,我并未意识到在人类社会对孩子来说这是怎样的伤害。”
伊珐提娅低着头,紧闭着双眼,对休柏莉安说道。
不知从何时起。
她越来越想见休柏莉安。
如果是自己这种魔族小孩,即便从小开始无父无母,被丢在魔王宫也根本不会感到想念父母。
可对人类来说并不一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父亲早有告诉过我。父亲不是在骗我,毕竟,他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休柏莉安摇着脑袋,在伊珐提娅的脸颊旁摩挲,答道。
“呜――休柏莉安,要不你骂我两句吧,我对不起你呜呜呜。”
伊珐提娅哭得和泪人似的,一边抽泣,一边抱紧休柏莉安。
她不止对不起休柏莉安,还对不起米垓雅。
即便她如此不称职,米垓雅也时刻在说着她的好话,把女儿养大成了这样一个善良真诚的女性。
伊珐提娅都没想过,再见到女儿时,女儿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不,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
休柏莉安抽泣着否决道。
“呜呜,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伊珐提娅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休柏莉安的一声叫唤就为温暖着上了颜色,在她的内心回响。
“妈妈……”
休柏莉安听到伊珐提娅哭,她也想哭,而伊珐提娅听到休柏莉安哭,更止不住泪水。
“你们两个病患,要好好休息呀。”
塔莉娅给她俩擦着眼泪,还要同时轻拍她俩的后背安慰她们。
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
母女这样相拥,任由泪水倾泻,讲着她们的心意、想念、说不完的话语。
窗外,雨雪落着,庭院上一片银装素裹。
天空就像涂满了铅色的云,一望无际,毫无趣味。
但轻快的话声,开朗地在冬季的宅邸客厅里时而响起。
这落地窗变成灰白幕布的世界中,她们神采奕奕的开朗嗓音,听来分外鲜明。
许久。
伊珐提娅终于放开了抓着休柏莉安双臂的手。
“这到底是谁家的女儿呀,长得这么漂亮。”
伊珐提娅哽咽道,轻抚女儿的脸颊,她不由得感慨。
“你生的。”
休柏莉安破涕为笑。
尽管伊珐提娅和想象中性格不太一样,不是那种端庄清冽的公爵贵夫人,但又比想象中好相处太多,就像比安塔纳斯还要活泼的女性,马上就能和她成为朋友。
“等我回去,伊刻里忒没人敢再欺负我的女儿。”
伊珐提娅和休柏莉安相视而笑,泪眼里有了新的希冀。
她听安塔纳斯和辛诺拉说,休柏莉安在米垓雅失踪后过得很苦,是遇到了兰奇才开始好起来,后来尽管风评和兰奇绑定了,但也确实没人敢惹休柏莉安了,还有一个叫弗雷的好朋友也总在帮他们,最后都得到了王都恶霸三人组的称呼。
伊珐提娅很好奇他们在王都的故事。
她们要和亲友们,大家一起回到伊刻里忒,开始崭新的生活。
在这之前,所剩的只有结束纷扰,结束战乱,找到米垓雅。
“安塔纳斯他们呢?”
休柏莉安抹去泪花,回过头望了圈客厅。
下楼之后她就没有看到宅邸里的其他人了。
不是错觉,而是宅邸一层大概就剩伊珐提娅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