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京口城,今日元宵佳会。长街之中,官营的铁铺门前,只见游人连臂,围看着炮竹、铁火的表演。
人群里,挤着一条窝窝囊囊的大汉。那汉子佝肩缩背揣着冻手,身长可有七尺六寸;黑夜里不见眉目,身上麻葛粗衣,甚是凉快。
早一柱香看到他,粗衣外面还套着磨的发亮、毛掉干净的皂裘袍。那汉子手气不好,一柱香前,袍子已是输给赌坊了。
“刘寄奴!郡守传你!”一个小吏扒开人群,揪出那汉。
汉子姓刘名裕,家中却不富裕;贫贱的父亲给他起了个贫贱的表字,称呼他“寄奴”。
“寄奴”者,意为寄养之奴。父亲是个东晋平民,兵荒马乱的,娶妻本来不易。儿子落地了,老婆克没了,气煞刘爹,迁怒儿子。攒钱再给刘裕娶了继母后,更是以奴仆看待这前房儿子。
寄奴就寄奴吧,乱世人不如犬,可以苟全性命,已是老天恩赐。
京口城,是东晋一朝丹徒郡的首府。连年战乱,各州县破财不堪,京口也无例外。
前任丹徒郡守,是个快致仕的老头子,爱惜还巢前的破烂羽毛,丁点儿不干贪墨的事情。京口郡治之中,管盐、管铁的肥差,因此都推寒门子弟担任盐吏、铁吏。
刘裕便是前任郡守推上来的,没钱、没势、也没背景的铁吏。
“老刁在哪儿?”刘裕掰开同事的手,低头吐了一口浊唾。
“大人在官衙等你。”
京口城里最恢宏的建筑有两座,一座是郡守办公的官衙,另一座是郡守安居的府邸。
“他妈的,年前年后一趟一趟折腾我,大正月十五的,老刁不去忙着和小妾们做游戏,又传我干甚!”
官衙里,二官头戴冠冕,论道谈玄;堂前还有个枯竹般的瘦子,坐在破烂的蒲团上,抱一把琵琶,边弹边唱,佐以助兴。
一官头上,戴着两个梁的进贤冠,另一位年轻官员头上的冠冕,却只有一个梁,想来是官阶有异,高低不同。
奇怪的是,年长的官员却对年轻官员热情异常。
“稚远,老夫要恭喜你高升秘书丞啦!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年长者笑道。
“全赖祖宗门荫罢了。我王谧才浅德薄,官场路长,此生能有叔父的一半成功,也就知足了。”年轻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端杯啜了一口清茶。
“令祖君王导,对大晋有中兴再造之功;尊父王劭,不慕名利,更是朝中楷模。贤侄年纪轻轻,高升秘书丞,拔名郎属,日日常伴吾皇左右。我刁逵只如风中残烛,到底你们是卯时的太阳啊……”
年轻人不耐烦地打断道,“叔父缪赞了。王氏与刁氏世代相好,这趟回家省亲,父亲嘱咐我归京路上,一定要来丹徒郡,探望探望新近上任的叔父大人。”
郡守刁逵连连点头,心里骂一声“打秋风”,嘴里只道,“明白,明白。既来荒境,贤侄一定多住几天,老夫好尽地主之谊。”
“铁吏刘裕,拜见郡守大人!”
说话间,刘寄奴叩首堂下。
“刘裕,上前来!”刁逵吆喝一声,随即压低声音,发一声笑,道,“贤侄且看,堂下那人,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王谧沉吟不解。
刘裕瞥见了堂前的瘦子。竹竿名叫刘毅,弹得一手好琵琶,故而刁郡守留他在身边,做个解闷的亲兵。那刘毅也负责营里院里的军马,是一名职务低贱的马曹。
刘毅一脸苦相,和刘裕一打照面,偷偷往堂上努了努嘴。
上了堂,刘裕又是深揖两躬;这几天赌运不佳,无钱饮食,头重脚轻,险些一跤跪在地上。
刘裕低着头,拿眼偷偷瞟那刁逵的喜怒。
刁逵正正直直跪坐在胡床上。郡守生的额方而广,面如满月;不苟言笑,真真不怒自威。
郡守桌旁的年轻人王谧,自是丰神俊秀,目光就没沾过寒酸窝囊的刘裕半点儿。
两官一北一西,围坐一条长桌,桌上摆放双陆棋局,二人只是喝茶,却未对弈。
堂上北墙,郡守头顶,高悬一块五彩大匾,上书“清正廉明”。
长桌上的棋盘靠近刁逵手边,桌子太长了,刘裕、刘毅二人在另一头,隔的很远。
“刘裕,吏袍又赌输了?”
“回大人话,洗了,没干。”刘裕咬牙陪笑。
“过来手谈一局。”刁逵随意落下一子。
棋盘上,郡守每落一子,刘裕都要挺着低血糖,摇摇摆摆从远处跑过来,跟着落一子。
刘裕落子后,守在长桌边,见到郡守捂鼻怒目,只得再次从太守的身侧,摇摇摆摆跑回远处墙角侍立。
郡守每一棋都不急落子,气定神闲,只顾悠然与王谧讨论家国大事;刘裕微微弓腰,低着脑袋,就这么垂手在一旁罚站。
年前到年后,每天折腾刘裕这一次,刁逵每次计算棋路,有时半个时辰起步:大人物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刘毅。”
“在!”刘裕答话。
“你是赌昏了头,听不懂人话吗?这样怎么干好铁铺的工作?本官叫的是刘毅!”
“在,在!”瘦子慌忙抬头,挺身从蒲团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