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圣人不仁,百姓刍狗。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我是你爹,你是我儿;藏身藏形,藏于真武。左手三魂,右手七魄;藏形何处?波罗海底。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急急如律令……”
那主簿听不得道士胡言乱语,箭步过去,猛抡大嘴巴——道人身子稍一侧过,轻轻避开这掌,飘然坐向刘裕的木榻。
四犬犹吠,韩延怒极,狗骂狗道:
“亏得殿下日日拿精肉鲜奶喂你们,真是喂在狗嘴里不虚!冲上去,扯烂这两个狂贼!”
刘裕挖挖眼屎,铛地把目眵弹在了残剑上。残剑一声剑吟,四狗惊个战栗,虽仍叫,且叫且退。
司马文思跳脚道:
“六畜东西,还没韩主簿通人性!”
“……”
道士拈须狂笑:
“它它妈拿尾巴摇来一个家,所以它哈巴着称呼你爸爸。你一本正经地教训着它,其实你他妈比谁都害怕。你害怕有一天,它长出锋利的牙,上炕问候你妈……”
刘寄奴亦笑:
“道长,押得险韵!”
这谯王殿下自入帐以来,怒火冲天一般——他越怒,反而越说明,他不会对刘裕怎样。
刘寄奴后悔拔剑击符之举。
眼看谯王三人撂了狠话,牵狗转身要走时,刘裕突然坐直了身子:
“桓玄可打,可不打;我可打,殿下可不打。卑职刚得了探马的急报,十万东军也在西线战场上拔了营,星夜朝我三镇进发……”
这文思两父子,最大的敌人可不是外敌,而是政坛里与他恶狗争食的内敌。刘裕轻轻抛出谢琰的东军,冷不丁戳爆了谯王的软肋。谢琰拥兵十万,朝廷里,掌权的司马元显,既用他文思父子制衡北府军,这谢琰又何尝不是埋在谯王与历阳军身边的大雷?风头变了,此次西征平叛,有军功,是他东军主领;战事拖宕到如今,北府主帅也没挨屌,反而是谯王父子连收几扎司马元显代笔了傀儡皇帝的御笔,言辞激切,颇多呵责。
北府、东军、历阳军,这尊三足大鼎,已然教桓玄的战火煮作沸反盈天,鼎足终也不稳。司马文思寻思,刘牢之赳赳武夫,谢琰这老登却日夜憋着蔫坏;抢功构陷的事,老谢少干不了。
十万东军,的确让谯王父子头疼不已。
文思半个身子已出了帐,身后那老者,却失礼数,伸手向殿下的龙袍拽去。
谯王竟然停了玉步。
一个刚刚还在动怒的人,于面儿上,于理儿上,都不可能放下身段好好谈事儿。
停了步,谯王却未回身。挥手叫来车边的护卫,文思道:
“厢里还有肉么?你们这些下贱坯子,山猪一样的蠢物,不记得喂狗了?!”
可怜那护卫太没眼力,听不懂话里话外,只管叩头请罪:
“殿下开恩,天气炎热的很,后车拉的几扇生肉,都已馊了;殿下出猎时还曾嘱咐我等,说是今日便到白直营里嚼谷,让我等不必预备物料和吃食……”
“哦,那是本王的错。本王没收住喜怒,一发吓到你了。快起身,快起身!”
“殿下,小人万死……”
司马文思轻抚了护卫的颅顶,腰后兀地拔出一柄短刀。那短刀长无几寸,形如羊角,利比鱼肠。刀落,人仆地,谯王满脸厌恶,狠甩手指:
“他妈的贱货,没有脑子吗?惹我,能得什么果子吃?你说,你能得什么果子吃!”
四条畜牲对着仆地的护卫一拥而上,文思抬头扫视北府白直诸军,诸军凝眉瞪目,咬牙切齿。谯王大吼道:
“本王就是司马文思,你们都瞎了,仰面视君,见王不拜!你们自以为是什么东西?你们是扒我饭盆的癞皮狗子,你们是偷我剩饭的过街耗子!我告诉你们——
本王有多少个饭盆,就能养多少头恶犬;本王有多少剩饭,就不在乎有多少只老鼠!这世道,每一个饭盆都已有恶犬看守,每一粒剩饭都已被老鼠分食。你们吃的是谁的白饭?老子转运七个州的钱粮,从今以后,你们想吃饱,先问过本王;想捱饿,就随那没头脑的贱货在烈日里正正直直地去站军姿吧!死不拦着!
你们看仔细了,看看我的狗在吃什么!常言道,吃什么,补什么;你们吃苦,只会变苦!要想跟着你刘将军当得人上人,得吃人!”
帐内,道士阖上双目,眼角微微淌泪。一边淌泪,一边苦笑,压低声音,黄须抚上刘寄奴的耳畔:
“肉食者鄙!道德三皇五帝,古来乱战,左不过是历朝历代的肉食者们,为争权,为夺利,编出诸般理由,诱人替他送死罢了。太平是肉食者的太平,死的却是天下穷人们的儿子。刘将军,你得忍,忍到我们赢……”
刘裕霍然起身,大步走向那头戴武弁的苍老仆从;俯身一揖,老仆犹不转回身子。推金山,倒玉柱,双膝撂地,刘寄奴纳头便拜:
“白直丘八,有眼无珠,在此恭迎历阳军主。司马休之公,刘裕见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