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剖析自己,剖析同伴,希望借此快速积累经验,更好地压榨团队力量。其中,只有卡梅隆这家伙,他一直没能得出结论。
毫不夸张地说,包括自己在内,敌人和大部分熟人在自己眼中都是一团展开的肉和骨头。对于自己,最近甚至开始深入至每条肌肉和血管。
而在不容喘息的实战拼杀里,肉体习惯往往能凌驾精神习惯。“火蠊”总是爱用右侧节肢支撑,左侧节肢劈砍的习惯,让自己在成功削掉对方右侧节肢的尖端后,还躲了对方几次没有意义的钝击。
详尽的分析能换算成相应的经验。日后,自己在面对拥有相同力量的敌人时必然会得心应手不少!
“瑞文,多罗莉丝太太来了。”卡梅隆笑容灿烂地探进头来。
瑞文下意识地觉得肯定是玛丽又跑丢了。他对哈斯特尔的生物构造理解不多,没法为玛丽也画一幅剖析图。因此,每次找猫都是一次全新不重样的受罪。
“晨昏好,太太,您......”
当他看见被引进门厅里的多罗莉丝太太后,所有怨言和客套话一下全噎在了喉咙里。
几天不见,多罗莉丝太太的身体居然垮了一半!她的皮肤、脂肪和肌肉像承受高温炙烤的蜡块般崩解了,一块一块垂挂在身体左侧,垂皮末端发紫,是肺脏和其他器官衰竭的明显征兆。左眼的赘皮完全盖住了她的眼睛,不,他怀疑她的左眼是否还存在,因为她一直四处摸索着各种事物的轮廓,并不具备视觉的幽绿右眼闪烁着,让她看起来依旧具备着一丝活力。
仿佛一大团肉色的烂泥,正竭力保持着开朗和乐观。
多罗莉丝太太想张嘴说话,但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吐出来。瑞文很清楚,这绝非短期衰老症状,几天前他们还在门口交谈过。
恐怕是“刺痛的知能”搞的鬼。这件异语遗产的副作用是直接摧毁现实认知。多罗莉丝太太变成这样,恐怕是因为“语言”或“说话”的认知被摧毁了。
“......太太,您,您还能听见我在说什么吗?”瑞文慢慢开口询问道,仿佛有某种东西梗在了他的喉咙里。
他的大脑运转得稍稍有些失控。他在拼命思考“愈合之触”能不能让她的左眼复原,能不能让她身上其他垮掉的地方恢复。
多罗莉丝太太眨了眨右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在身上一团糟的衣袍里摸索了起来,最后取出了一本黑色的薄书。
无机质的封面上反射着近似于有机物的光泽,怪异的烫金纹路上有仿佛刀刻般的划痕组成的图案,书壳内的纸质有着让瑞文熟悉的感觉,但这种熟悉感不来自现实,来自梦境。
《基塔布-阿尔-阿齐夫》——《魔声之书》——《死灵之书》!
究竟是哪一种,他还不能确定。
多罗莉丝太太伸出食指,慢慢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下。她不能说话了,可还能听写。
在瑞文拿来纸笔后,她开始慢慢地书写了起来。但是,没有视觉,她写得异常吃力,墨水笔尖点在一个地方,慢慢地化成了一大点黑色的墨迹。
瑞文的双手慢慢覆盖到了她的左眼上。
“啊!啊......”他声线略带沙哑地念诵出了“愈合之触”,一直没有放手,一直待到丝线停止喷涌。
多罗莉丝太太左眼上的赘皮消失了,眼睑皮肤和面部其他地方产生了很大的色差,眼角分布着皱纹,眼睛清澈而明亮。这是她十年前的眼睛,流露着浓郁的智慧和慈悲,坚信自己在这个糟透了的世界上仍有存在的价值。
这是瑞文目前唯一能做的。他有过把多罗莉丝太太的胸膛剖开,将里面濒临衰竭的内脏一次性复原的念头,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可怕了,老太太不可能吃得消。
多罗莉丝太太十年前的左眼中闪烁着昔日的光景,流露出感激的神情,提笔写下了感谢:
谢谢您,瑞文先生。
这本书也是我老伴路易斯的遗物,最初是在旷野的一片遗迹里发现的,在那之前他一直是一名记者。这册古本是他接触异咒和“六边形”派别的契机,也是他死亡的原因。
旷野、遗迹、记者,这三个关键字瑞文都听过,从另外一名死得不明不白的记者沃伦的口中。
沃伦从遗迹里拿到了一枚标记着地图的老金币。
多罗莉丝太太的丈夫路易斯从遗迹里拿到了一本疑似和“六边形”派别相关的古本,这至少能证明几件事情,被认为极度危险的旷野曾经是卡内基王朝的疆域,拓张的规模也许不小,卡内基王朝文明和“六边形”派别存在一定联系,“六边形”派别自卡内基王朝初期就已经存在。
但现在不是深入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
“太太,就像您之前嘱咐我一样,现在我也必须嘱咐您,您不能再继续研究下去了。”瑞文皱起眉头。
他不确定该不该把嘴边那句“您现在比起您丈夫恐怕好不到哪里去”说出口。
多罗莉丝太太眨了眨眼睛,低头书写道:
我现在的样子很糟糕,对吧?
瑞文没有回答。多罗莉丝太太露出皱巴巴的微笑,继续书写:
那天你在我家门口的表现让我确信,你能够驾驭的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我和玛丽讨论了很久,最终决定把它给你,前半部分是路易斯和我相继破译好的,我们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书写完毕,她抬起头,笑容像凋零的大丽花般慢慢垂下。
“玛丽?”
瑞文看向窗口,“黑猫”玛丽趴坐在窗台上看着自己,一双幽绿的眼睛里再不见高傲,摇晃着尾巴,憋了半天,哀求似地“喵”了一声。
仿佛在说,主人不能没人照顾。
瑞文在心中叹了口气。一直以来,自己都将这名老太太当成一个理所当然的邻家影子,养着一只讨人厌的猫儿。
可自己快要搬走了,却又有些不忍心让她一个人留下。
城南一带没有安老服务机构。在平均寿命40来岁的城郊,人们从没想过一个人到了退休年龄后该怎么办。
据说市区的养老院存在严重的差别对待,而医院只会让一个人越活越不想活。
沉默片刻后,瑞文清了清嗓子,对上多罗莉丝太太的左眼,露出了职业笑容:
“太太,您有兴趣在不久的将来去度一次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