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后方,一位长着两张嘴的护士正办理着挂号手续。她用偏上的那张嘴介绍收费细则,偏下的那张索要病历簿,两者同时进行,嘴唇上涂着色号各不相同的口红。
“您好,先生,X光室在这边。”
走廊上的病患端详着自己的X光照片副本。胸膛内部,赫然挤着两对肺腔!
医务人员在这两天时间内照常换班,正常人和受影响的怪人混杂在了一起,谁都不觉异常。
瑞文莫名产生了一种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的荒诞感。
照理说,这个世界的人们应该完全能够分辨得出正常与异常,金敏的脸就是典型的例子。可现在,却没有人觉得多出一只手或几只眼睛是怪事,甚至连一丝厌恶或恐惧都没有流露。不仅是在医院内部,外界同样如此。
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遮蔽被动了手脚。
就像自己当初改变红色与绿色的认知一样,人们对于“常人”的认知或许从“两只眼睛”,“两条手臂”被模糊为了“若干只眼睛”和“若干只手”,甚至更加宽松。
不论这究竟是谁干的,都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
倘若类似的认知再被篡改几次,倘若对于“人类”的定义被一再放宽,这个世界或许会变得比奥贝伦更加扭曲。
“你来得非常准时,瑞先生。”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声音从浅绿色的房门内传了出来。瑞文回过神来,仔细地端详起了这条让人熟悉的走廊。两个多月后,这座医院的天台将会成为一切结束的地方,他瑞文的丧命之地。
而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是假装成一个善良的人。
瑞文在脸上挂好了笑容,推门走进了心理咨询室。
大狗芬里尔趴在淡绿色的条纹沙发旁——就和它被子弹打穿时的位置一模一样——方桌的四角都包着防护软垫,两只彩色的塑料马克杯并排在桌上。
“你感觉怎么样,瑞先生?不需要太过紧张,尽管这张单子上有一大堆待办事项,但今天我们进行的主要还是轻松的谈话。”
教授从打印机内抽出一张温热的诊疗单,夹进瑞文的病历本中。
“请原谅我擅自研究了你的过往诊疗记录。你之前一直都很健康,除了中度的灰尘过敏之外,没什么慢性疾病。不过,能和我讲讲3月10号的事情吗?”
他翻开病历,指了指被用订书钉固定在内页上的手术合约单,以温和的口吻询问道:
“皮下异物取出术。异物为七颗红色弹珠......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我,我不太确定。”
瑞文回答道:
“我只记得那天我和我妹妹一起看晨间新闻,她准备去上学,而我准备去上班。然后她突然看着我,指向我。然后......”
他故意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我就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你也是在那天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教授补充道:
“我们都知道你在那通电话里向我隐瞒了某些事情。让我奇怪的是,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相隔不过几个小时,但其中似乎没有半点因果连贯性。”
瑞文在心中叹了口气。这才是第一次咨询,第一个问题,对方就已经直接迫近了自己的核心秘密。
他在心中飞快地思索着应对方式,对方究竟知道多少,自己应该坦白多少,保守多少秘密,才能最大程度地取得对方的信任?
“你是对的。”他开了口,以一贯的“诚实”对策回答道:
“我,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两件事情之间似乎并不连贯。那天早上,我完全没有打电话给您的念头,甚至,甚至压根对您没什么印象。”
“但当我在医院醒来后,一系列的念头就忽然浮上了脑海。仿佛有人趁我不在,用我的脑子想出了一套复杂的计划,计划的终点非常模糊,但我感觉自己就应该那么做,每当做完计划的一步,脑海中就会自动跳出下一步来。”
他又揉了两下太阳穴,观察起了教授的反应。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喝着咖啡,静静地聆听着自己的陈述。
在沉默时间超过了十秒后,他平静地开口道:
“那一系列念头中,是否包含了‘那个人’的动机?”
“阻止......什么事情。”瑞文含糊其辞。
“什么不好的事情,和您有关,我很难理解其中含义。事实上,我现在还是很混乱。也许那天丁主任的建议是对的,我的脑子当真出了些什么古怪的毛病。”
“不。”教授摇了摇头。
“会产生这种自我怀疑的,恰恰是头脑最清醒的人,而且这类人往往相当聪明,能够看透许多现象的不合理。就像我说的,绝大部分人类所了解的,只有这个世界真相的不到百万分之一。”
他停顿了一下。
“而你,年轻人,你的大脑所了解的绝对不止这百万分之一。”
“可,可我根本不知道我了解的是些什么,究竟哪部分才是那些真相!”瑞文顺势说了下去。
“一直以来,我都怀疑这世界会不会真的是一个巨大的骗局,我们所看见的会不会真的与事实相差甚远,就像那天一样,我压根没法用常识解释为什么我能救下米夏和库克,为什么会出现在窗沿外面。可是,当我想要真正证明这些不合理的时候,却怎么也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
他越说越激动,心跳逐渐加速,最后差点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芬里尔呜呜地低鸣了两声,将柔软的黑色毛发贴上了瑞文的手背。这只专业疗愈犬温和而尽责地对待着它的患者,仿佛也在为其担心。
“我明白了,冷静一下。”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停止了记录。
“作为朋友,我建议你来点甜咖啡,慢慢喝,不着急。关于你的药物摄入情况,我已经询问过了丁主任。我可以给你开我自己经常吃的那种药,副作用非常轻微,但能迅速让人平静下来。”
瑞文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还是没有平息。
对方相信自己的说辞了吗?不,如果他对“过去的自己”了若指掌,这番话未必能完全让他信服。要想守住更多秘密,就必须尽量以混乱掩饰条理,把重要信息掩盖过去。
“相信我,我们最终能够克服困难。”教授安抚道:
“如果你想在这里发泄情绪,甚至付诸一定的暴力行动,我不会像电影或小说里写的那样将你制服。只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做。”
瑞文点了点头,等待对方把话说完。
“永远,不要对这个世界产生敌意。你可以憎恨一个人,一个团体,甚至某种身份下涵盖的所有个体。但是请不要对人类这个大体,生活在你周围的每一个人同等地产生恨意。”
“教授,我好像说过,我很难认同憎恨这种情绪,尤其是当我不知道我恨来干什么的时候。”瑞文摇了摇头。
“是的,我有时会愤怒,非常非常愤怒,愤怒到想把某个地方给烧掉或炸掉,或者砍死里面的所有人。但是,当我冷静下来之后,我却发现我总是在救人,为我在乎的人着想。”
他立刻察觉教授微微松了一口气。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的确是一个善良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否定这一点,包括你自己。”
瑞文本以为自己也能松一口气,但他发觉事实恰恰相反。他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不!
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不是紧张!
“抱歉,我,我,我得去,去一趟洗手间。”
时间预计错了......
走道上,形形色色的怪人穿行着。瑞文和长着四只手的护士擦肩而过,又险些撞到有着两排下牙的医生。
他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免疫系统正在竭尽全力抵抗着异变,但他知道那必定要到来。
他的胸膛内会长出第二颗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