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蜷缩在梦者之屋的谷底,开始在梦中做梦。
梦里,他努力回忆着过去,回到了一切开始的特里平斯111号巷,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回顾了自己的降生。
那是一个充斥着各种糟糕气味的地方。
他首先闻到的是汗,充斥着各个角落的汗味,表明巷子里挤满了人。有的汗水刚被从人们的毛孔中分泌出来,夹带着每个人独有的体味,忠实展现着每个人体内的疾病。有的汗水已经在腋下,颈窝,人们的头发根部囤积多时,变成了千篇一律的臭鸡蛋味。
然后,是血。每个人的血液气味都差不多,只有相当细微的不同之处。他能嗅出老鼠的血,孩子的血——男性孩童的血和女性孩童的血存在某种可供辨识的决定性差距,尽管微乎其微,压根无法被普通人察觉到。
紧接着,是腐殖。各种各样腐烂的东西,从一个月到一年,再到一载,各种各样的东西腐坏在111号巷的角落中,散发出千千万万种不同的腐坏气味。那是事物原本的气味被遗忘时挥发出的垂死呼救,是一只只行将僵坠的灵魂蝴蝶。
他是在一个盛装腐坏食物的大桶里降生的。母亲生下他,就像从体内艰难地拽出一个恶性肿瘤。她是一位崇高的教妇,她为这条巷子诞下过许多新生儿,以延缓巷道熄灭的厄运。
但她从来不会管顾被自己生下的孩子们,大部分孩子都是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存活长大的。如果幸运的话,他们能够找到一位无力把他们赶走的虚弱乳母,趴在她的身上贪婪地吸食血和奶水,否则,那些腐烂的食物和老鼠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关键。
还有那些像小老鼠般的其他新生儿。
安东尼抽动鼻翼,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气味。气味信标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向他示警,提醒他防范诞生之所数不清的危险,包括他的同类们。
他本该啼哭出声,但这种预警却让他奇迹般地遏制住了自己的本能!他蜷缩在黑暗中,极力克制着,小心地让肺叶扩张,最终,只靠几声被喘息和叹息声淹没的低哑呻吟就完成了呼吸。
可是,他很快又察觉到了新的危险。
是那些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他们能在黑暗中勉强辨识出自己腿脚的挪动!自己在他们眼中就像一只大号的耗子!
安东尼努力挪动肢体爬行,慢慢远离气味,朝着只有腐臭味的阴暗角落爬去,那里刚好有个不小的老鼠洞。他接下来的好几年都缩在那里,以老鼠和垃圾为食,直到自己长大,总是有人把食物残渣往那里丢,他因此幸运地没被饿死,活了下来。
他像只苍蝇般在气味的花园中寻找花蜜。眼睛在暗巷内很难派上用场,相对起来,鼻子的作用要大得多。他能找到老鼠和发霉的面包,甚至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他将它们照单全收,囫囵吞下,从没有一刻抱怨过它们的味道,因为他从没见过更好的东西,世界在他眼中本应如此。
他的双腿在年复一年的蜷缩中慢慢萎缩,变成了两根干瘦的,没有知觉的木棍。他不清楚站立的方法,也无意站起身来,那会让他脆弱的颈部和腹部暴露在外,非常危险。
直到有一天,他在巷子的另一个角落里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酒的味道。
事实上,所有腐坏的东西闻起来都像酒。酒香是事物的灵魂死去之时释出的最后一丝生命力,没有生命的无机物是不会腐坏的。
然而,这缕气味与别不同,它属于别的,更好的东西,却在微微躁动着,仿佛一个被困在容器内的精灵,正向外界发出呼救。
他循着味道,小心翼翼地摸了出去,双腿仿佛不存在一般拖在身后。慢慢地,他伸出手摸到了一个光滑的表面,带着暗巷内常见的粘稠温热触感,却显然是无机物。
一个酒瓶,可能是巷外的人丢进来的,也可能是顺着排水道被冲下来的。
瓶子内部,还残留着一些深红似血的液体。
安东尼轻轻摇晃酒瓶,仿佛新德市上流社会那些最有名的品酒师。待瓶子里的气味停止躁动,变得柔和,他把瓶口凑近鼻翼,深深一嗅。
在那一瞬间,111号巷内所有的人都朝这边看了一眼,但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有个散发芬芳气味的香气精灵漂浮在空中,那是他们这辈子所感受过的最美妙的感觉!
但他们感知不到安东尼的存在,他们只觉得那东西是悬在半空中的。
安东尼仰起脖子,不受控制地将酒液吞入腹中。
在那一瞬间,周围的事物染上了明亮,鲜艳,甚至远超人类感官观测极限的色彩!
然而,奇迹只闪烁了一下,随后一切复归黑暗。安东尼默默爬回角落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在回程中,他突然感受到了双腿的存在。
他那两条如同木棍般的腿长出了饱满的肉,双臂同样被肌肉线条覆盖了起来!他从一只只会爬行的动物变成了一个人,本能让他用双腿直立站起了身!
象征着文明和超我的深红酒液自此将他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他继续忠实遵从着自己的动物本性,力量却在不知不觉间膨胀起来。那些曾经试图将他当成老鼠吃掉的孩子们成了他的捕食对象。过了一段时间,他走出自己出生的巷子,从外界的声音中快速学会了说话,学会了一个人类应该掌握的所有基础本领。
他继续遵从着动物本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过了一两年,他加入了一个名叫梅杰的帮派小头目麾下,第一次离开暗巷,走上了地面。
地表的气味比起暗巷好不到哪去,但是层次要丰富得多,就连人类本身也分化出了许多不同的种类。他从这些气味中闻出了为生存而挣扎的基层,努力向上攀爬的中下层,安于现状的中产阶层,以及俯视一切的中上阶级,上流人士,以及上位者们的气息。
“伪装者”用气味的角度回顾着自己的人生。他并不完全依照帮派命令行事,但学到了不少规矩。饿了,就咬断一两个人的脖子,拿走皮夹里的钞票去买吃的,剥下死者的衣服以替换脏衣服,在他们的房子里洗澡,睡觉。
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用气味书写着他们的人生,有的活泼,有的低沉,有的烦躁,有的悠长。他利用气味辨别自己所经历过的每一天,阻止他们的腐朽风化,在气味的史书中洄游着。
直到某一天,他不慎在阳光下逗留得太久,仰头闻到了烈日的气味。
那是一种夹杂着生机和毁灭的气味,仅是稍稍吸入就开始灼烧他的鼻腔和肺部!
烈日用稚嫩的目光注视着祂那尚未觉醒的“同类”,阳光舞动着,似乎想要告诉他些什么,可对方却无法听见。他的人类之躯压根无法理解,承受上位存在想要传达的信息。密密麻麻的“刺青”开始爬上他的身躯,迅速让他丢掉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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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安东尼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烈日的诅咒,和所谓的原罪完全无关!
人类之所以会变成拜日教徒,仅仅是因为他们听到了无法理解的声音!接触了无法理解的话语!
那高高在上的烈日,一直在试图对祂曾经的孩子们诉说些什么!
“!”
“酒神”在梦者之屋中回过神来,低头看见了自己披散在地面上的头发。
一头卷曲而夺目的白金色长发从他的额前垂落到地上,犹如一缕缕温和的日光!
不,这并不是他眼中所见,因为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但他的鼻子,他的嗅觉此时却完全取代了视觉的功能,将远比视觉世界更加绚烂的光景呈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洞穴在他的鼻腔中熠熠生辉,每一处小细节的气味都没法逃过他的捕捉!他能通过嗅觉“看见”一切,“看见”肉眼绝对无法察觉的一切,甚至看见还没发生,仅仅是通过气味隐约传递出一丝征兆的一切!
他站起身来,依旧闭着眼睛,头发盖过了他的面容。他迈起不大不小的步子,在谷底四处行走,触觉被嗅觉取代了,听觉被嗅觉取代了,就连味觉都被嗅觉取代了——不用伸出舌头,他就能够品尝到空气中的矿物气味,以及远方大型昆虫巢穴中那一丝丝甜甜的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