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克感觉自己的人性在逐渐消散。
记忆和意识在日日月月的烧灼下终于迎来了崩毁,化作无数飞散的碎片。他在弥留之际伸出手去,其中一片正好飞入了他的手心。
这块记忆碎片,属于自己出生的那条巷道。
出生在146号巷的孩子相对于邻近的几条巷子而言要幸运得多,因为巷道深处总是亮着一盏小小的明灯。
那是一位骨瘦如柴的妓女,全身的骨架就像小女孩一样纤细。她在很早以前就从新德市流落到了这里,却从未对她照顾的任何孩子描述过过去的美好,生怕他们对现状产生绝望。
她很喜欢孩子。每天晨昏即将结束时,她都会将自己的小破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条少女般纤细的手臂。孩子们只要放上几个子儿,或者他们收集到的食物,药物以及其他东西,她就会把门打开得更大一些。就算他们手上什么都没有,也能在那盏小灯下待上一整天。
邦克几乎每天都会过去。他还记得那只手,直到她死的那一天依旧是少女的手。她就像个孱弱,破碎的微小太阳,每天都亮着那盏灯,以这种交易循环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她已经丧失了做教妇的能力,但巷内的男人却给予她几乎同等的尊重,只因他们几乎都享受过她的怀抱,但她的身上却隐约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克制能力,让他们谁也无力真正占有她。
邦克出生的那一天,那条少女的手臂在灯光下散发着光芒。
十年后,当他从巷外觅食归来时,所看见的依旧是一条少女的手。
那盏灯是蓝色的,灯光也是蓝色的,许多年后,他才回想起上面贴着蓝色的糖果纸。
而“少女”却在那时突然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看见她的尸体,也没有人记得她有没有被砍断手脚丢进那些熄灭的巷子里。人们几乎立刻忘记了她,遗忘在暗巷中是比安非他命更好的良药,能够悄悄带走一切痛苦。
但是邦克还记得。那是他所记得的第一个女性,却是距离“母亲”最远的角色。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是蓝色的,像个小小的蓝天使。
灼烧。
光芒在灼烧着。黑色的太阳被祂自己的光芒灼烧,一切信念,一切过往都正被绝望所淹没。
他伸手抓住了第二块记忆碎片,那是他获得上位存在启示,掌握操控金属能力之后的回忆。
他的脑袋里开始充斥金属摩擦的声音。起初,像两根针在打架,叮叮当当,慢慢越变越多,不知不觉间,他的耳膜深处爆发了一场针的战争,刺得他头痛欲裂。
他在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里邂逅了红娜,他生命中第二个值得铭记的女人。
起初,红娜的样子让他感到相当害怕。和146号巷中的少女不同,她是一位巨大,臃肿的女性,身上常年散发着汗水和油脂的香气,这在暗巷中是相当反常的气味,它们代表着健康和力量。更令人稀罕的是,这种味道相当洁净,红娜似乎总是能找到办法,避免自己身上的体味发陈。
她是一位备受暗巷居民尊敬的女人,手中掌握着暗巷内许许多多的秘密。她所经营的荨麻旅馆似乎具备着某种能够逾越暗巷规则的神奇力量,一双肥胖牝鹿般的腿让无数人垂涎。
她陪伴着邦克度过了一段最为煎熬的时光,就像一轮燃烧着灯油的红色太阳,明亮而温和。但是她并不喜欢孩子,因为孩子的哭声会吵到她的休息。
“我认识那个从新德市来的女人。”在一次不知因何而起的谈心中,红娜一边用指腹摩挲着邦克的额头边边说。
“她的父亲在十五年前为瓦伦丁南边帮运送私酒。印象中,许卡格阿尔卡朋兄弟曾和他往来密切。后来,在限酒令中期,兄弟决裂,连带着她的父亲一同遭了殃。他那可怜的小女儿就是在那时沦落至此的。一开始似乎是作为人质,但慢慢地,再也没人记得她了。”
“你知道……”邦克强忍着头疼和脑内刺耳的噪音询问道:
“那个女孩的名字是什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红娜耸了耸肩膀。
“况且,邦克,她在和你有所交集的那段岁月里,应该很难称得上是‘女孩’了。”
听闻此言,邦克略为不解地摇了摇头。印象中,从门缝中探出的始终是一条少女的手臂。
在他幼年的记忆中,那位门内的蓝天使似乎永远都不会变老。她总是沐浴在淡蓝色的朦胧光晕中,半坐在床上,身形像比人类娇小得多的精灵,面孔永远年轻美丽。除了那个房间之外,暗巷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斥着黑暗,腐臭,绝望!
“孩子的记忆总是会出错的。”红娜听了邦克的描述,轻轻笑道:
“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接近快接近四十岁了。她活得比大部分人长,这或许是善有善报的奇迹。”
邦克再度摇了摇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个在房屋里的身影是一名永远不会老的少女。十年间,他曾无数次造访那里,无数次看见那张美丽的面孔,绝对不可能看错!
但,现如今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或者红娜是错误的,因为蓝天使已经被除了他们两个之外的所有人遗忘了。
意识正在彻底化为虚无,仅剩的一丝理智崩毁为璀璨的碎片。
金属的寒芒反射出的光辉几乎吞没了所有记忆。邦克在残缺的记忆海洋中回顾着,努力地尝试着从变成浮渣的回忆中抓住些什么。
他好不容易抓住的下一个记忆碎片,属于他成为暗巷帝王的那一天。
那是在瓦伦丁屠杀事件发生没多久之后的事情。有十来个伊格老鼠帮的混混试图躲进红娜的旅馆中避过清洗。然而,红娜并不欢迎不速之客,他们就和婴儿一样聒噪,而且不会和她交换任何有意义的故事。
“混账!从我的门口滚出去!”红娜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浑身上下的皮肤像沸腾般鼓动着。
那些人拔出了枪,试图以此威胁,但旅馆忠实地保护着它的女主人,子弹根本无法伤她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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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开始在门口咒骂起来。骂她是妓女,出卖身体的婊子,搜刮出脑海中为数不多的侮辱词汇,在绝望中叫嚣着。
与此同时,邦克悠悠穿过一条条亮着灯的巷子,脸上身上全是鲜血,头发结成了垂挂在额头前的硬块。
他正是为了猎杀这些“老鼠”而来!然而,在赶到荨麻旅馆附近的时候,他却停了下来,没有出手,也没有阻拦,静静地听着“老鼠”们的谩骂,直到他们用尽最后一个词汇,直到他们的嘴角干裂。他们的身形隐没在暗巷的黑暗中,仿佛一道道可悲而绝望的影子。
这地方太暗了。邦克抬起安装了金属骨架的右手,预备了结他们,却始终无法看清眼前的目标。
记忆中的146号巷总是亮着那盏小蓝灯,尽管十分微弱,但那光芒却像太阳般恒定,总是能让他恰到好处地看清前路,从不会让他迷失归途。
要是有光就好了,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