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忆着胡皇后,不由自主眼泪就流了出来:“臣妇伺候娘娘十一年,娘娘虽性子冷清,但待我们这些宫女从来没半点不好,我看了这孩子耳后红痣,自然就倍感亲近。后来,这孩子四岁上病得极重,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罗殿,都是我那小姑日夜不歇将她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她七岁上,泯州失守,这孩子与她爹爹一路从泯州乞讨到了澶州,恰巧遇到袁家七郎将她们父女二人带到了汴梁,这才躲过战乱,捡回一条命。大概是先皇后在天有灵,这才保佑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皇上,华圣神医将这玉佩交给她的时候,臣妇恨不得跪拜天神,先皇后待臣妇如同再造,我和小姑抚养她,如何不是冥冥中上天叫臣妇报答先皇后之恩德呢?如此也不过得报万一,为了这孩子,臣妇万死不辞,若要治罪,请皇上降罪于臣妇一人,臣妇绝无半点怨言!”
虞绍铨在段氏向铭轩帝诉说薛云初一路的颠沛流离时,早已走过来,与她并肩而跪,话毕,他已经伸手将哭得摇晃的段氏轻轻扶住,一齐给铭轩帝磕了头。
虞晚苼和虞晚莱也跪在了他们的后面,二人朗声道:“皇上,臣等兄弟与表妹同住一个屋檐下近十年,确实不知她是先太子遗孤,她在我们兄弟心中就如同亲妹一般,还请皇上不要降罪于她!”
袁九娘子站在自己阿娘程氏身后,紧紧地咬着帕子,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的阿初妹妹,竟背负着如此凄苦的身世,她还受了那么多苦,身上还有伤。
王皇后也道:“皇上,后宫不涉前朝,臣妾原本便不大沾惹俗事,如今冤案既清,欺君之罪便无从谈起。倒是别的案子,需细细查问才是,轻重缓急,事情总要一件一件来,方能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铭轩帝侧头看了一眼向来不争不抢的王皇后,看她清淡漠然的眉眼,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则是字字珠玑,不愧是他恩师的女儿。
他点点头道:“皇后所言极是,朕知道了。”
便转头对着殿中人道:“事关朕的家事,如今在这中秋宫宴上,朕正好昭告天下,薛氏孤女,乃先太子遗孤,亦是朕的孙女;至于虞卿及妇人,养育郡主有功,余罪不提,赐黄金两百两,皇庄一座,段氏升二品诰命,虞副院使升任从二品院使之职。”
他眉目柔和下来,看着与胡氏当年一般年轻的薛云初道:“朕若封你做郡主,你可愿意?封号便用玥嘉可好?”
薛云初屈膝跪下,抬头望着铭轩帝道:“薛云初多谢皇上恩赐,但,孙女不求封号,亦不求富贵荣华。”
铭轩帝抬眉,那个不为金帛动一动眉毛的样子,倒是跟她祖母像极了。
他问道:“不当郡主,不要财帛,朕倒是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
薛云初道:“启禀皇上,小女说出来还请皇上不要动怒,若有罪责,小女愿意一人承担。小女还有一名表兄,姓徐,名桓。那日徐府抄家之时,他不在府中,由府里嬷嬷将自己儿子替了他一死。逃过一劫后,他也颠沛流离着长大。还请皇爷爷让他认祖归宗,好叫满门蒙冤的徐氏不至于在清明寒食无人祭扫!”
殿中在此人影浮动了起来,徐家在这起冤案里满门抄斩,竟然还留有一根独苗?
铭轩帝撑着双手站起来,道:“你,你说什么?”
薛云初道:“徐家三子,徐桓,尚在人世。”
满殿皆惊。
在众人震惊不已交头接耳的时候,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带着面具从傩戏的伶人中从容走了出来,站在了薛云初身边。
在众人瞩目中,他缓缓地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秀如峨眉般的脸来。
大学士陈辽实看到那张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不是先太子巫蛊通敌案,他早已与徐家成了亲家。他的夫人与徐丞相的儿媳关系极好,三女儿刚刚满了百日便与徐家第三子早早定下了娃娃亲,那张脸他一看便知,就是徐家人。
陈辽实的夫人赵氏也紧紧地抓住了帕子,望着已经高出薛云初一个头的徐桓,咬着嘴唇便止不住泪水。
那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也曾抱过,她与涂氏是闺中密友,那时她们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云淡风轻站在殿中的徐桓,没有人注意到,太子郑承恩一把抓住椅子扶手“噌”地就站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竟会在宫里,在这承天殿的中秋宫宴上出现在自己面前,以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姓名。
他竟是徐家人?他是徐家人!
是他阿娘和祖父亲手葬送的徐家人。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涂州人士吗?他与自己相好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杀了自己替徐家报仇?
他爱他至深,竟从来没想到过,枕边人,竟与他有血海深仇。
一时间,郑承恩紧紧地盯着秋官儿,不,徐桓,心里的情绪如同狂风巨浪般铺天盖地。
他想他想得好苦,找他找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而他呢?站在那里,只如同一座雪山,冰冷而岿然不动。
他几乎要失态了,而徐桓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相思之苦堵在心头,而冷静下来他便知晓,不能叫父皇看出来任何端倪:祖父和舅舅都危在旦夕,阿娘也要遭父皇厌弃了,他不能再出岔子,他是何家和母妃唯一的希望了。
铭轩帝看着下首立着的徐桓,问道:“你真是徐正麟的孙儿?”
徐桓撩开袍子下摆板板正正地跪下,对着铭轩帝磕头道:“启禀皇上,草民正是徐氏子孙,行三,名徐桓。徐正麟是草民的祖父,徐兆启是草民的父亲,徐柯是草民的长兄。先太子妃徐菱是草民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