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外,石头津。
江宁自古繁华,这石头津又是本府数得着的大码头,自是忙碌异常。
午后申时,甲三组小组长张迎水带着自己班组的十名兄弟来到岸边市易司旁的一座简陋木屋前,却见屋外已聚集不少精壮汉子。
张迎水笑呵呵向邻居、乙六组小组长姜望问道:“老姜,今日罗大哥怎这般早招咱们回来?莫非要提早放工了?”
姜望勾头往木屋内张望一眼,嘿嘿一笑道:“罗大哥说了,今日仲秋,大伙都早点回家过节。喏,大哥还给咱每人包了一封点心、一刀猪肉”
“哎呦,咱们也和衙门里的官爷一般了,过节竟也有贺赏,哈哈.”
可是有段时间没吃见过油腥了,张迎水也勾头一看,见屋内房梁上挂满了两三斤一条的肥猪肉,不由直乐。
姜望看着领了贺赏喜孜孜离去的兄弟,却感叹道:“都赖罗大哥有本事啊!若非他将咱们弟兄们拢在一处,别说吃肉,便是稀粥也混不了个水饱。”
这话登时引来一阵附和之声。
张迎水也道:“是哇,若非罗大哥,咱们还被人骑在头上盘剥哩!”
木屋不大,此刻已堆满了打好包的点心和猪肉。
楚王扶危济世,庇护淮北百姓的故事天下皆知,供奉他,正合了行会要求的‘仁’字。
“二幺,你怎来了?”张迎水回头见是幼弟,不由惊奇道。
张迎水似乎也觉着自己强人所难了,可娘子又不能不救,一着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张迎水忙不迭答了,上前领取贺赏时,一直坐于案后的漕帮二当家罗洪忽道:“张兄弟,这封点心里有淮北仲秋时吃的月饼,还有一些鸡蛋糕,后者软糯,可给你那没了牙的老娘品尝。”
码头嘛,自古便是混乱之所,律法的存在感几近于无。
张迎水紧张之下,拔腿就往外跑想要赶紧赶过去看看。
说话这人,一身粗布长衫,手持白折扇,颇有点落魄书生的味道。
“回苏师爷,拿的完,拿的完.”
但张迎水一点不敢小看这位名叫苏晟业的师爷.当初罗大哥刚来时,和泼皮冲突,这位看起来文绉绉的书生,可是敢掂刀砍人的!
并且,他还是行会‘智’字堂的堂主,罗大哥之下第一人。
如今,石头津近千力夫尽数加入了行会,罗大哥为方便管理,以十二天干将千人编成十队,每队十组
其中,有专职干活的,有专门打熬身子预备和抢地盘的泼皮打架的。
“嘿嘿,我家娘子煮的一手杂鱼羹,大哥能不能给我家留个地方啊”
这幅半身画像内,是一名威风凛凛的青年将领
对外,都说这是汉时名将冠军侯霍去病的画像,却也有人私下讲,行会供奉的是大齐楚王.
如今,和楚王有关的小人书早已流传的齐周遍地都是。
一说这个,张迎水神色不由一黯,“哎,苏师爷有所不知,那纺场的营生都不是人干的活!她们一天上工七个时辰,中途连口水都不让喝我那小姨子在纺场干了三个月,不但一文钱没挣到,还被倒扣了两个月的工钱.”
罗大哥一战成名,渐渐石头津的力夫开始主动加入,托庇于他。
“迎水,你队加上你共计十一人,你一人可拿的完?”
为防止引起官府忌惮,负责战斗的队组对外又叫做‘义字堂’。
罗洪尚未作答,一旁的苏晟业却道:“张兄弟,我记得你家娘子有份作工的营生,怎又想来此做小买卖啊?这生意可操劳的很,你家娘子能吃得了这苦?”
虽不清楚这家纺场背后东主是谁,但能成为江宁第一场坊,背后必定有大人物撑腰。
起初,他们几人也像张迎水等人一般,被工头盘剥、被牙行盘剥、还大小泼皮盘剥,一日挣来的钱大半要拿来孝敬各路小鬼。
张迎水、姜望这些人早已习惯了,但罗大哥却是条过江猛龙,大概摸清当地己方势力后,果断与泼皮开战。
随后几个月里,罗大哥成立行会,将攀附在力夫身上以吸食血肉为生的工头、牙行一一掀翻。
可刚走到门口,却又忽然驻足,回头看向了罗大哥和苏师爷张迎水心知这回婆娘闯了大祸,他一个人赶过去又有甚用?
只是,这次事情非同小可,城内和律法空白地带的石头津码头也不可同日而语,罗大哥会帮自己么?
心急如焚之下,张迎水哆嗦着嘴唇开口了,“罗大哥,我我家娘子自幼性子软弱,莫说伤人,平日里见到官家娘子都躲的远远的.此事,一定有因由,罗大哥能不能.能不能想想法子救她一回.我,我.”
“打了.打了纺场内的赖有德赖爷.”
张迎水一听,额头登时冒出了豆大汗珠。
那二幺想来是一路跑来的,连喘几口大气,才带着哭腔喊道:“大哥,嫂嫂打伤了人,要被差爷捉去了”
这一下,力夫头上不但没了泼皮盘剥,又因为有了统一行会,不必再压价竞争,有了议价权之后,收入自然年水涨船高。
这罗大哥并非本地人,据说是在别处犯了事,带了十余名兄弟来石头津做力夫混口饭吃。
但张迎水却没急着上前领取,而是先对着屋内一副画像躬身,行了一个常见于江湖人士的抱拳礼。
罗洪抬眸,不由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的很。”
苏晟业和罗洪对视一眼,就在前者即将开口之时,木屋外忽然一阵骚动,紧接,一名十来岁的男娃娃便在姜望的带领下挤到了木屋门口。
再者,楚王于桐山起事之后,依旧重用早年间的兄弟们,又合了行会‘苟富贵勿相忘’的义!
这么一说,供奉楚王确实比供奉冠军侯来的合理但对外,没一人承认此相是楚王,毕竟,眼下临安朝和安丰朝尴尬着呢。
“甲三张迎水入内领取贺赏”
“打了谁?”张迎水下意识问道。
那时罗大哥只有十余人,打起架来却凶悍异常,往往将数倍于己的泼皮们打的抱头鼠窜。
张迎水没想到罗大哥竟然还知晓自己一家的情况,不由一阵激动,接着胆子也大了起来,“罗大哥,小弟听说咱行会要在河滩边铺设几块平地,让会里的兄弟家眷来此做小买卖”
他不是怕那赖有德,而是怕赖有德背后的天和纺场啊!
便是偶尔下手没掌握好分寸,断了别人的胳膊大腿之类的,罗大哥这帮人也不逃,直接抽签选出一人顶罪下狱.
泼皮欺人不过是为了求财,哪见过这般甘愿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团伙啊,几次下来,泼皮接连吃亏,不得已退出了石头津。
底层百姓抱团取暖,最重义字,这个叫法深得大伙认同。
但他却不莽撞,把那部分从泼皮、牙行口中抢回来的血汗钱二一分作五,一半返还给张迎水这帮力夫,一半孝敬市易司的差役.
如此一来,双方渐渐达成默契,对曹行会垄断码头力夫行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申时一刻,木屋内一声呼喊,张迎水在兄弟们的期盼眼神中,赶紧走了进去。
堂堂七尺男儿,痛哭流涕。
木屋外挤满了原本来领取贺赏的工友,见此情景,不少人心有戚戚。
也有人觉着城内不比码头,罗大哥在此横行无碍,但进了城.咱们在官老爷眼里,不还是一群臭力夫么。
屋内,罗洪已起身向前,拉起了张迎水,只道:“堂堂男儿,哭个鸟!我陪你走一遭!”
说罢,罗洪环顾众人,又道:“诸位兄弟入会时早已颂过誓言!兄弟之父母便是我等之父母,兄弟之儿女便是我等之儿女,兄弟之妻便是我等之姐妹!如今,张兄弟家眷陡遭变故,我自然要去看一看,若是张兄弟之妻欺压别人,治罪下狱,我无话可说!若事出有因,咱也不能眼睁睁看她受了冤屈!”
“大哥说的对!”和罗洪交好的姜望率先喊道。
“走,一起过去看看!”
‘刑’字堂堂主张小尹也跟着喊道。
“好!”罗洪再次环顾密密麻麻的人群,喊道:“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既入我行会,需知‘义’字当先!今日我不助张兄弟,若来日我等冤屈,又有谁人助我!走,去估衣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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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随大哥同去!”
“张兄弟莫急,必不会使弟媳受冤!”
人嘛,本就是群体动物。
作为个体,力夫中大多数人即便是见了最低级的差役,第一反应便是赔笑弯腰。
可在此时氛围下,他们却觉着,便是知府当前,也敢与之理论一番。
便是有部分人不想这趟浑水,也不得不跟上毕竟此时的石头津码头,罗大哥一家独大,若这回做了缩头乌龟,他们担心日后被赶出行会,失了这份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