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雕刻技艺已至巅峰的回报。
也是对他的寂寞的终极奖赏。
顾为经站在六个世纪以后,看着时光长河前的古人。
无数个陆子冈。
无数把刻刀。
刻刀在咔咔的雕琢声里起落。
日光和月光交替在他手中的刀锋上闪烁。
从青春正茂,刻到白发苍然。
如刻光阴。
变幻的缥缈光阴中。
顾为经便是唯一的礁石,唯一的观众。
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现在竟然能认出男人琢玉刻板石的每一次落刀的技法,能看清他每一次提刀落刀的细微纹路和走势。
理论上说。
陆子冈虽然金、石、木、竹,无不能刻,无一不精,并创造性的将绘画的笔法融入到了刻法之中。
摆件雕塑的刻法和版画的刻法,还是有所区别的。
纵然同在“石”上刻绘风景,刻玉镯玉牌玉簪,和传统的石版画的刻法,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但一通则可百通。
系统为他所提供的,是关于版画能用的上的平面雕刻法那部分的《陆子冈刻法心经》。
眼前男人的幻影中,与平面刻法无关的雕琢。
顾为经其实是看不太明白的。
街坊吴爷爷的家里卖文玩摆件,也卖翡翠,旅游街上也有专卖玉器的店铺,顾为经见过一些传统做手工玉器所需要的工具。
因此他能认出工坊内,有些工具是什么。
水凳、砣具、线具,解玉沙……
剩下的有很多东西,他却连认都认不出来。
隔行如隔山。
但是所有有关平面刻法的那部分,他瞬息之间就辨认出了技法和下刀的要点。
和脑海中原有的国画和素描的知识相结合,轻松的像是呼吸。
切刀法。
最为基础的刻刀技法,切刀法在平面雕刻中,地位相当于国画里的中锋行笔,所塑造出来线条最为稳健庄重,刀痕深而有力,塑造的线条给观众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交叉刀法。
最多变的用刀方式,在画面中制造出经纬相交的刀痕,相当于钢笔画的里的长排线,用刀痕的疏密、交叉的角度、平行线条之间的距离,来控制出丰富的阴影效果。
斜削刀法。
线条变换最为细腻的刻刀技法……
……
刀法的变化,声音的变化,气质的变化。
最开始的时候。
年少时的陆子冈雕啄时经常眉头紧锁,每在料子上下一刀,便发出“喀!”的一声,刀刃震动,如同斧凿。
壮年时的陆子冈是他精神和气力结合最值巅峰的年级。
这时他已有了大家的风范。
专注而自信。
每一啄,每一刻,力贯刀背,走刀沉稳而稳健,每一刀下去都精准而锋锐,啄金石也如雕木料,只有“咔咔”的脆像,像是竹节在雨后生长。
到了年老的时候。
男人的身形逐渐佝偻,头发也变得日渐斑白,这个时候的陆子冈气力已不如壮年时分。
雕刻时却反而更加写意轻松。
他坐在窗边,抿着茶杯,看着青空明月,春雨冬雪,听着远处巷子里的市井喧闹与雨打屋檐。
他就着市井的烟火气下笔。
身态和气质却显得越发没有了烟火气。
一刀便是一笔。
没有了任何多余的响动,刀锋在料子中或深或浅的划过,如同鱼儿游过水面,蚯蚓翻开土沙。
只有极为细微的“沙”的一声。
收发自如。
每一分气力都妙到毫巅,不少用一分,也不多造一分多余的响动。
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大成之境。
最终。
到陆子冈刻到人生中最后一件雕品的时候,他下刀时几乎兼具了孩子的稚朴,中年时的专注,老年时的写意。
顾为经身边千万个幻影在倾刻之间,塌缩融为一体。
千万次下刀融为一刀。
这一刀好像一生的春风秋雨,喜乐怨憎都吹入了刀痕之中,连那种割开泥土的沙沙声都没有了。
只有极细极细的“嘶”的一声。
似是将一壶在老树下埋了一甲子的老酒取出一口饮尽时,封口起开时的回响。
又仿佛一句长长的叹息。
顾为经脑海中,所有的幻影全部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身前最后一个白发老人的身影。
老人凝望着手中玉器片刻。
将手中的刻刀放在桌案之上,起身推门离去。
再不回来。
“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盖技也而进乎道矣。”——张岱《陶庵梦忆吴中绝技》
“陆子冈,年约六十,忽有方外之意,为僧治平寺十余年,不入城市,亦奇人也。”——《吴县志木渎小志》
“陆子冈者,用刀刻玉,子冈死,技亦不传。”——崇祯十五年《太仓州志》
——
顾为经推开书房的大门。
阿旺从门口溜了进来,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小圈后,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书桌上小茶案边的黄色的实木大茶墩。
跳了两下。
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咬的顾老头的大宝贝吱吱的响。
阿旺被顾为经抱走时,有轻微的口炎,有一段时间,酒井小姐只让它吃细软的食物。
如今口炎问题好了许多。
磨牙的习惯却是依旧保留了下来。
顾为经不管阿旺,他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金属的笔盒。
笔盒打开。
里面摆放着三把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