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近午时。
王安石坐在一座名为玉壶茶社的茶馆大堂中,独自饮茶。
不远处的角落。
苏良与曹佾也是商人打扮,坐而对饮。
今日已是“国债冷静期”的第三日。
若太阳落山前,王安石仍未前往州衙退钱,那三万贯便不可能再撤回了。
这两日。
王安石经历了“烧船、高空坠物、药材无人收”等多种警告方式。
显然是有人在阻止他购买国债。
但他表现得却无丝毫妥协,仍在多个场合言说购买国债的好处。
今日便是截止日。
苏良三人预计江南商社的人定然还会有一些手段。
苏良已知,有人正在调查王安石化名“安有为”以及“钱塘人氏”的身份。
对此,苏良早已安排妥当。
“安有为”这个假名,并非王安石信口胡说。
其在钱塘县的户籍上着实能够查到。
安有为,父为安宏道,在安有为七岁时便举家搬迁,前往西北做买卖,从此未归,而县内已无亲眷……
若调查者前往西北求证,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月。
故而,当下王安石这个假身份是无人能够拆穿的。
苏良三人目前想要迫切知晓:江南商社为何要如此仇视国债?
唯有找到原因,才能对症下药。
……
片刻。
就在王安石准备离开茶馆时,一个熟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是别人。
正是陶家珠宝行掌柜,陶一仁。
陶一仁面带微笑,道:“安掌柜,可否去二楼包间一叙?”
“哼!”
王安石冷笑一声,道:“做甚?”
“帮你将那一船药材卖出去!杭州可比不得西北,这里湿气重得很,放久了,恐怕就坏了。”陶一仁笑着说道。
话语中裹挟着几分威胁的意味儿。
听到此话。
王安石微微皱眉,然后站起身来。
作为一名药材商,他自然要表现出心疼药材的感觉来。
这两日。
他为试探江南商社的控制力,便开始出售药材。
可惜。
杭州城内,无人敢购。
甚至他将价格降到了市价的八成,倒倒手就能赚钱,但依旧无人敢买。
当即,二人便上了楼上包间。
陶一仁坐在桌前,看向王安石,问道:“安掌柜,你是钱塘县安家村人氏吧,我妻舅家也在那里居住,没准儿咱们还是亲戚呢!”
王安石淡淡一笑,对方显然在试探他的身份。
“陶掌柜,你妻在骗你吧,钱塘县根本没有什么安家村,我住在下塘村。”
“那……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陶一仁调转话头。
“安掌柜,恕我直言,你若一意孤行,不退国债钱,你的那船药材在整个江南都是卖不出去的!”
“你以为可借此扬名,其实会让你根本无法在江南做生意,速速撤回国债吧!”
王安石瞪眼道:“你们江南商社的商人不购买国债也就罢了,拦我购买国债对你们有何好处,即使吃亏,损的也是我的钱,与你们何干?”
陶一仁微微摇头。
“江南商人,得失与共,乃是一体。你购买国债,若是引得其他商人效仿,岂不是引得江南商人人心不齐?”
“人心不齐?”
王安石反驳道:“那大家都购买国债,人心不就齐了吗?并且这也不是赔本买卖呀!”
“你……你……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江南,是江南商人的天下,而不是大宋朝廷的天下,我们江南商社的宗旨是为民而不为朝廷!”
陶一仁有些急了。
他缓了缓,压低了声音说道:“安掌柜,我说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宋辽若全面开战,谁输谁赢,当下难料。咱们江南远离战事,无论是辽占江南或宋占江南,都需要我们来发展商贸,为百姓提供生计。我们两不相帮,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王安石面色阴沉。
若不是还需要隐瞒身份,他可能已经动手了。
他没想到江南商人竟然是此等想法。
自私自利。
眼中根本没有江山社稷。
陶一仁接着说道:“你若顺我意而行,待三个月观察期一到,我便举荐你入江南商社,入社后,我保证你赚得盘满钵满,一生都无须再为钱而愁。”
“若不然,江南商社可让你倾家荡产,生不如死,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说罢,陶一仁便大步离开了。
……
半个时辰后。
苏良等人所租宅院内。
苏良和曹佾听王安石面带气愤地将他与陶一仁的对话全讲了出来。
曹佾怒不可遏,捋起袖子便大骂起来。
“什么叫做江南商人是为民而不为朝廷?什么叫江南是江南商人的天下而非大宋的天下?什么叫无论是辽占江南还是宋占江南,江南商社都能活的很好?”
“自私自利!无耻至极!若我大宋遭遇险境,这些人绝对都是卖国贼!”
“没有全宋变法,没有各项利商法令,他们怎么可能赚这么多钱。如今有钱了,他们就觉得自己能凌驾朝廷之上了?觉得改朝换代与自己无关,完全可自保了?甚至可以携带私财前往海外了?”
……
曹佾气愤地骂着,王安石则是认同地点着脑袋。
二人面对江南商社社员对当下朝廷的态度,甚是恼火。
这完全就是吃着奶,骂着娘。
稍倾。
曹佾见苏良一直都未曾说话,不由得问道:“景明,你为何一直都不言语?”
苏良缓了缓。
“我刚才也如你们一般,甚是气愤,但又细细一想,觉得陶一仁的想法代表不了江南商人,甚至代表不了江南商社的商人。”
“他们极有可能被人裹挟了,或是因钱财,或是因自己或家人亲眷的安全,或只是想在江南安稳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