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年九月。
五丈原,孔明庙。
日暮西山,夏风轻啸,天气干涩而浮躁。
倒抚的石碑被擦得很干净,三角形尖顶的石刻整齐摆放在大殿里,出师表的银钩铁画凝固在石头上,成为和庙主人名字一样久远的存在。
李泌持着拂尘从后院走出,他今晚要在此地歇息一夜,明日赶赴长安与崔光远谋划倒戈一事。
他走进了前殿,前一块椭圆形石碑上刻着“故汉丞相诸葛亮碑颂”的大字,有一穿着黑色劲装的年轻武者久久凝视着那几个字,凝视着这位蜀汉丞相的碑颂。
他好像想起许多年前的场景,想起那一年天下三分,英雄与少年——他最终吐出一声长叹,叹给这流年如水,物是人非……
久违了,故汉丞相,久违了。
沉默年代,不胜唏嘘。
李泌好奇地看着这位年轻武者,汉朝已亡数百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丧乱和痛苦已经过去,天下已经一统,大唐必将完成不亚于汉时代的伟业,李泌对此满怀信心。
但面前这人的情绪很不对劲。
庙里很安静,李泌看着这武者,此人风尘仆仆,明显是走了很长路来这里,年龄并不大,李泌皱了皱眉,他闻到这人身上有的味道——是一种古旧的血腥味,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李泌抬头望向外面,荧惑(火星)正闪烁着诱人的红光,他心中不安,再次回头出声问道:“这么晚了,君来此可是有所求?”
“我想请教先生的是,司马懿这样的人,为何能击败孔明呢?”武者疑惑地问道。
“此乃天命。”
“先生可否能细说?”
“五丈原上,孔明孤影孑然,至死未悟天命之玄妙。”李泌声音有些喑哑,他摇头道“大将军何进被杀后,宦官与外戚失衡,故引西凉军阀董卓进京……”
李泌的声音却逐渐变小,最后停下,因为武者神情温和地摇了摇头,示意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想问你何为天命?”武者摇头望向刻碑,神情温和道:“孔明活着的时候,曾对于我……对刘玄德如此说道;自光武后,世族以经学深谙政道,掌控策解之权;朝廷执法之官日减,社会公道之维系,唯赖名门望族间之相与妥协……”
李泌将手中拂尘换了个方向,安静听着。
武者没有回头,继续言道:“此般情势,孔明知会致使门阀士族更深涉政治,北地又要行九品中正之制,恐难选贤任能。故,北地难再出雄主,亦难有长寿之君。孔明劝刘玄德一定要统一天下,言门阀治世,定遗祸万年。”
“但此乃天命。”李泌摇头道:“孔明欲复汉家旧法,以破豪族仕途之垄断,刘玄德死后,孔明以秦汉军国体制,强征壮丁,妄动国政,沃野千里无民耕作,严刑峻法,有苛政之嫌。”
武者看着他安静听着。
李泌抬头继续道:“打压门阀士族,也致使蜀中后期人才凋敝,只能以降将姜维为大将。而蜀中八人养一兵,曹魏二十人养一兵,岂能长久?岂能不败?”
“比起那些故弄玄虚的博士们,先生也算是高深莫测了,只是……那刘玄德出身清苦,旁边也多是寒门之士,怕是他接受不了那官位世袭,九品中正的。”
李泌深吸一口气,而道:“官位世袭,九品中正虽绝了寒门之路,但北方士族众多,只要士族愿出力,中原沃壤,资财丰饶,动员之力远胜蜀中,北方应天命,门阀与皇帝共治世,我说的顺应天命就是如此。”
武者看向孔明之碑。
李泌向前一步继续道:“孔明志在匡扶正义,拯救苍生,然北方势盛,难以匹敌。希望渺茫,他恐怕也早自知其在对抗天命,汉国之亡终不可免……”
“汉终将亡吗……”武者叹息一声,怔怔地看着碑文,没有动静。
见武者样子,他安慰道:“但那统一天下的也不是曹操的后人,而是司马氏,司马氏篡曹魏时,各地门阀也都坐视不理,如此看来,孔明也无错。”
“孔明或许无错。”李泌一甩拂尘,变成一种极其冷漠的声音道:“但天命已不在孔明,已不在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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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者沉默着,仰头背手而立。
门阀之制,子弟凭门望即可得官,累世把控显职。因长享不劳而获之利,故多耽于逸乐,荒废政务军务,难以育才济国。
他出身贫苦,知道一定不能让天下走了这条道路。
……
他就是刘备。
秦二世而夭,汉室继起,成首个一统天下之王朝。没有人知道这样一個近乎庞大的、真正意义上的中华第一帝国应该以什么什么样的形式走向灭亡——虽曾岌岌可危,然光武以挽天之资,为其续命,谱写新章。
这是光武的胜利,同时这胜利也可能是上天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