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想生你啊,哪个想你来啊。”母亲又是笑又是怄,这一坛子话就说到了天亮去:“你以为你真是老来得的金童子?你以为想生你得很,为了你反而你老汉把工作了丢了,差点党员都给他削了,那时阵儿你二哥又在外面闯祸,跟人家赌钱输的走不了路......”
忠传忽然想起来,伏孝全已经走二十几年了,那时她还把忠承抱在怀里喂米汤,现在忠承也已经二十八九了。时间过得真快,不想不念不惦记,好像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完了,目前来说只要信好平平安安,并考取一所不错的大学,这辈子似乎也再没别的遗憾了。
她对忠承的婚事并不像母亲那样着急担忧,也并不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叶舒是个弯酸小气的姑娘,相反觉得她是个有教养懂分寸很细腻不会让人尴尬拘束的人,她的体贴和善意都是在你并不察觉的时候对你展现的。她也聪明,只是可能她与忠承的生长环境不同,从小接触的东西不同,令她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与大家始终像有许多隔阂,也因而时常与这个家里的人别扭合不来。
不过她并不担心,就像从前的忠信和罗明先,管她好与不好,好你抢不来,不好你也撵不走,人一生的缘分都是一早出生时就牢牢定下的。你该嫁什么样的男人,该娶什么样的姑娘,以后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包括这一生该有几个孩子,这都是命里早早定好了的,求不来,也推不掉。
夜里,罗昭全穿着厚厚的棉袄从张家坝子底下的竹林穿过,依旧打着那根只有一个灯泡还闪着微弱的光的手电,他从下石坝出门,沿财神菩萨一直转到半坡塌了的周家,再走小田坎到黎华英坝子底下。又从半坡悬崖上来,走铁头黄,从黄泥磅到张家坝子底下,从张家猪圈旁边上堰沟,从上石坝下来,经过自家一面贴着石头一面垮下来埋了房圈屋的灶房,从柑子树下去,从栽满小菜的泥巴地下去,关了电筒,一下钻进竹林深处的石岩洞里。
洞口亮一盏煤油灯,李国珍披着衣裳站在边上望着,待他两脚都垮进了岩洞,才慢慢转身跟着他走进来。两口子把家里灶房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搬了过来,那里头如今也十分像个人住的地方了,顶里头几块天然摞成的石头正好做床垫子,铺两床棕涧,再甩两床烂棉絮,睡在上头也并不觉得不是睡在真正的床上。她看着罗昭全像发梦兆一样在床边坐一阵,脱了外套搭在床尾的板凳上,上床掀被子睡觉。整个过程没有看李国珍一眼,仿佛她不存在,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李国珍叹口气,拿几根高板凳叠起来把洞口一堵,把煤油灯拿到用石头搭起来的灶台上,挑了灯芯,才回到床上来。那火苗还在黑暗中摇曳,倒映下来的影子却始终匍匐在四周一动不动,一堆堆一团团像老变婆又像调皮鬼一样的魑魅魍魉就趴在床尾,石壁上,顶头上,它们盯着她,她也盯着它们,各自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有时怕极了,有时又对它们充满喜爱和眷恋,假使哪一个没有煤油灯的晚上看不到它们,她简直心慌恐惧的想哭,哭她的孙儿啊,她的老婆婆啊,哭个没完没歇。可实际她没有哭,她只是在心头哭了,等到罗昭全从外头夜游回来,她仍平静安心的躺回去睡觉,并十分庆幸,终于头上看不到那老变婆和那个讨债的孩子了。
头顶斜上方有一处石头在渗水,正好掉下来落在床尾旁边洗脸架上的洗脸盆里,嗒,嗒,嗒,她最多时数到了年轻当姑娘的年岁,后来煤油灯灭了,外面天还是没亮。
天亮时朱慧芬又端着满满一盆煮好的糯苞谷到张家去了。她笑眯眯的从灶房门进来道:“吃早饭没有?还在煮早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