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与中山卫家及公主王侯沆瀣一气,太后自是再清楚不过。本欲延挨一时,得过且过,不想王莽处事果决,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连嫡亲儿子都不放过,看来汉室又要山雨欲来,血雨腥风了……
如今的情势摆上了案头。本就是一锅滚烫的开水,眼看着柴薪将要燃尽,突然又泼上了一盆猪油……任谁也是按捺不住,便着内侍前去传唤太师孔光入宫,看这情形如何应承。
此间孔光已抱病多日,时至今天尚未痊可,听得宫里一声召唤,大病就陡然轻了一半儿。着便辇走小苑东门抬进了省中,又由黄门令前引过得金马与禁门,来到了椒房东北方向的后苑之内。孔光见东朝正面北拄杖于柏梁台上,便也小心下了便辇,正了正衣冠提袍登墀,躬身揖在了东朝面前。
“多日未见,背倒是驼了。今个怎就弃了王杖,身子骨可是见好了?”太后心疼地挽他近前,孔光点头陪笑道:“托您的福。老太后只身凛于风阵,仆这把骨头敢不精神?算来已月余没游历省中了,愚臣心里甚是恓惶哪!”
“怎说不是?惺惺相惜呀!你我姊弟今日相约这柏梁台上,若是以往,定攀沿其上,抱着那尊金凤凰务感概一番。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只能瞧瞧这香柏梁架,相互哀哀叫屈了。”
孔光听了嘎嘎垂笑,又凭空暸了眼矗天的楼宇,摇头环手长叹道:“说得也是。这凤阙乃元鼎二年逢春所建,横跨多朝,熬死了多少条端端哇!”东朝就拽了他宽大的袖袂手指远处,“子夏来瞧瞧你我的应景……”他顺她手指翘首探去,但见一派林乱洞肃,天苍地茫,冷风敷面,刀霜剑冰,更觉岁暮天寒……
“是哇!这把老骨头也不中用了,该是有所交代了。”孔光抚摸着身旁的鎏金铜柱,漠然垂眉长叹道:“顺天应时,万籁清明,不正是社稷久长之愿景么?退而求次,倒也心安,亦不做那绊脚的顽石,螳臂挡车,危莫甚焉!便由他去吧……”
东朝两眼泛起了泪花。见须卜近前拎巾欲沾,便曳过巾帕拭泪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哇!叹我六弟妄生反骨,窝藏罪魁倒也罢了,淳于长一事又欺君罔上,不撞南墙不回头哇!那时公为廷尉主事,不得不持节赐废后许氏咀药而死……”
“老臣记得。后有丞相翟方进入宫弹劾,成皇帝念他国舅之尊,便私自将其遣送封国。丞相无奈,只得将其党羽后将军朱博、钜鹿太守孙闳一干免去了官职,此案也算敷衍了事……”
“不想今日,又与那中山国舅结党为患,纵祸朝廷,你叫巨君如何容他?”东朝此刻已泣不成声。孔光躬身哀赞道:“绳墨之言,煌煌烨烨,老臣属实感佩万分!”东朝攒袖沾了沾泪,“安汉公不惜亲子性命,我怎好偏私再去护短?屡教不改,扶泥不上墙啊!罢罢罢,莫叫干臣寒了心,落得流血又流泪哇!”
“干臣舍得一身剐,敢把亲贵拉下马!毒瘤不除,肌体何安?尚有那梁王草菅人命,杀人无算,又与姑母园子私通,三朝有司皆要治罪,天家出面却也无改,今又与那中山卫家结党乱政,条条桓桓,罄竹难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矣!”
太后惶惶张起面首,见天禄阁宝顶金光乱闪,似有金戈铁马撕杀之相,便阖下双目喃喃道:“梁王刘立罪孽深重,却杀他不得。”孔光不由疑惑道:“却是为何?”“有朕一日,母家一脉便翻不起大浪,然箕儿年少,若诛灭梁王杀一惊百,各路藩王定人人自危。一着不慎,兵马异动,怕要逐鹿中原了……”
夕阳西下,太师孔光将东朝之意巨细传上了金銮殿东厢,王莽不禁挥泪长叹:“依太后之意,若将我六叔红阳侯伏法弃市,可怜天下母耄耋之年,摘胆剜心,莽不成了逆子贰臣?若惦念私亲,放任不为,何以正身问天下呀?”
马宫听了斟酒哑劝:“钧命一下,驷马难追。甄丰遣使者赴中山多日,乘传案治卫氏党羽,便是追悔亦是莫及,怕已人头落地了。”王莽黯然神伤道:“仆也无多追悔之意,倒叫那无妄之人冤死狱中,甚感痛心……”
孔光闻言赶忙追问:“何人冤死,又为何故?”大司徒马宫颓然叹道:“大清早大理便传进捷报,言讲那吕宽与辛兴已被捕拿,昨日午后便就地斩杀。因鲍宣之婿引辛、吕二人曾经藏身南鲍草堂,女婿许绀业已伏法。鲍宣鲍子都并不知情,然有窝藏嫌犯之实,便被大理投入了长子县狱,谁知有司未及上报,鲍宣便以自戕了事,怎不叫人痛心矣……”
听闻诤臣无妄冤死,孔光不由啦啦泪流,遂哀对王莽唳哭道:“汉室肱骨,黄金书生,少文多实,誓死谏诤!呜呼、哀哉——”
王莽也敛目湿了眼睛,“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尚记得那是建平四年,鲍宣奉《谏宠用外戚贵幸书》中,提及天下乃皇天之天下,非是皇帝一人之天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非是皇帝一人之官爵。取非其官,官非其人,天下百姓难以悦服。殷望皇帝正视不智者为能,智者为不能之怪象也……”
孔光随之哭赞道:“子都又历陈平民有七亡:气候反常,水旱为灾;横征暴敛,赋税如山;民脂民膏,搜刮不断;地主蒙坤,兼并农田;征调民夫,贻误农时;官匪劫掠,生灵涂炭;百里为侯,千里——狼烟哪……这番奏言,气得我孝成皇帝……整整绝食了三天哪!”
“铁骨铮铮,感恸上天,然逝者悠悠乘鹤去,叫我庸人泪涟涟……然,痛心疾首,又有何用?烦请司徒通告下去,姑且厚葬吧!”马宫敬听王莽钧命,赶忙起身揖礼称喏。
为防国舅起兵反叛,大司空甄丰派有司及大理正钟元,前往八荒逐一剪除卫氏党羽,先将平阿侯王仁及王昌的儿子乐昌侯王安,辛庆忌的三个儿子:护羌校尉辛通、函谷都尉辛遵、水衡都尉辛茂,以及南郡太守辛伯等人一概处死,又大纛一挥,直捣中山……
为安抚幼帝羸弱之心,王莽又于当晚同那太史大夫刘歆一道,赴宣室后寝谒见了天家。待二人向陛下及太皇太后行过大礼,王莽就跽坐下来倾身问道:“老臣近为庶务所困,不问课业已有些时日。这几多天来,完成的如何,可有玩忽疏怠之处?”
箕子赶忙揖礼笑答:“回伯翁的话,悬针篆练夜夜未辍,当日学业也无敢懈怠!”说罢心中犹不自信,就勾头与太后、须卜等打了个照面儿。
东朝见孙儿施一颜色,就抿嘴捂笑美言道:“可不是么,勤奋得很,就差学苏秦锥刺股了!便是子骏也曾夸耀,说箕子最近大有长进,比刘棻与王临还好几分呢!”
“是么?”王莽翻眼失笑道:“怎觉得陛下心虚了呢?”箕子急忙缩回了脖颈,只呲牙咧嘴地搓手干笑。刘歆就赶来救驾道:“不虚不虚,本夫子可证!”须卜也将习简奉来,抻给王莽趣笑道:“不信你看,这悬针篆练有角儿有棱的,欺我不懂,好似也就这么回事。”
王莽颔首笑谈间,又随意问了一些别的,诸如吃住冷暖之类的话题。直问得箕子耳跟儿生疮,方双手合掌赞笑道:“咱天下小主儿乃争气之人。”宫人都连连拍掌附和。盛赞之余,又将陛下吃苦耐劳、聪明睿智、孝敬老人、不摆架子之语道了个没完。
最后又提到了皇帝的课业。依惯例要夜读一些法、道与杂学之类的杀伐书籍。王莽遂按寻常之例,于袖袂中拿出了一筒法学《淮南》,敷上案头介绍道:“此乃淮南王刘安所著之《鸿烈》,后由目录学鼻祖、光禄大夫刘更生校定为《淮南》。其间阐明了何为法,何为规?宗法礼义,简明通透!”
箕子懒懒地拨楞了一下简书《淮南》,又打了个哈欠嗫嚅道:“这等书籍……泛泛之谈,不如来个实用的呢!”“何为实用,以身说法?”王莽眯眼嗔怪道:“没听说么?屋基不牢,地动山摇。还未学步便想跑,你这是荒废几日了?”
皇帝垂首嘟囔道:“箕儿心中憋屈一语,不知当讲不当讲?”王莽听了呵呵笑道:“金玉之言,慎之便好。这寝阁之内,说也无妨。”箕子见太傅并无龃语,就怯怯曳斜了太后一眼,战战兢兢回复道:“箕儿尚有一事不明。”王莽颔首“嗯”了一声,箕子便倾身哀怨道:“吕案内兄并无恶意,怎就忍心灭亲呢?”
王莽抚案抬头一惊,便拱手加额长揖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党锢之患,定生权变,务必灭火于初萤。吕宽之流泼血示凶,不斩,不足以敬法事、平民怨矣!今学《淮南》,务要懂法,法定之后,中程者赏,缺绳者诛,尊贵之人不轻其罚,卑贱者不重其刑也……”
箕子闻声“哦”了一声,又向王莽回礼道:“伯翁,箕儿知道了。”“知了便好。”王莽又扬袂手指刘歆,道:“此篇由颖叔亲翁刘更生所校,悟性甚深,便由你夫子亲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