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生哥哥,你怎么不娶亲呢?”
“人心难测,倒不如狐狸单纯赤诚。”
“这和娶亲又有什么关系?”
“哥哥不会说话,姑娘城里的姑娘们都看不上我,也就有哪个乡野村妇,才愿意让我倒插门吧!”
“什么是倒插门啊?”
“便是做了赘婿,跟了女方姓氏!”
记忆如潮水涌来,胡芊蓁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丘知鸿的讲述则还在继续:“这位胡铁生先生也是一位妙人,应是以山参之礼,见过了些丹鼎派修行之人,这才找到了度过七劫之法——只是不知哪位丹鼎前辈是见了他身上沾染的妖气,又或者是修行不到家,前面六劫的解法都对,偏生这最后一劫,生了差错。”
胡芊蓁闻言抬起头来,双眼之中生出了几分期许。
“瞧瞧这写的,‘行狐女书生故事,先历情,而忘情,乃度情劫,成真仙’,简直是胡言乱语、莫名其妙。”丘知鸿毫不留情地批评道,“欲修天道,先为人道,有情众生因缘际会,大道又何止忘情一条?却害个痴情种子,心事不敢说,连自己名字都要在族谱宗志内隐去,只是怕误了心上人的一场情劫!”
一点明悟生灵台,胡芊蓁仿佛模模糊糊摸到了一面墙壁,欲过此关,却不得法门。
见她这幅模样,丘知鸿拿起了灵位,在她的额头一点:“痴儿,醒来吧!”
胡芊蓁下意识瞪大了双眼,却见之前由胡守亮为许秀才所刻牌位,已经被丘知鸿抹去了之前的字迹,新刻印的一行金字:【先三太爷济福善人胡铁生之位】,两行小字也变成了【广积福缘救孤苦】和【隐却情丝助仙缘】。
胡芊蓁猛然起身,接过了牌位之后,一双眼睛深深看去,仔细端详着每一个字。
宗祠之内,一片沉寂,只有风雪声呼啸。
但在胡芊蓁耳畔,一声较之上次雷劫更加响亮的惊雷炸响,让她再也按捺不住,怀中死死抱紧了灵位,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泪水纷纷之中,旧日一人一狐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这一刻,胡芊蓁再也维持不住自己英姿飒爽的人型,先是生出了狐耳,又变回了兽瞳、长出了犬齿,直至终于成了一只白狐的模样,伏在灵位上,呜呜咽咽。
铁生哥哥,都是芊蓁懵懂!
是芊蓁害怕兵劫,铁生哥哥才救助击败孩子,说他们是羽林儿郎,请教头教他们舞枪弄棒,渡了芊蓁的兵劫。
是芊蓁不会化形,铁生哥哥才收录志怪杂记,用野狐禅之语相激,让自己对化形之道了然,这才化形得极顺利。
是芊蓁畏惧阳雷,铁生哥哥才在雷雨夜上山,同自己同住山洞内,却说是自己害怕听打雷,激自己硬装不怕。
是芊蓁心忧情劫,铁生哥哥才不说自己心意,几番旁敲侧击之后,便用狐女书生事来调笑,连灵位也不留下。
这些芊蓁本应都察觉的,只是一心想着成仙,却忘了当初踏上仙途,是在被哥哥从猎犬嘴下救出来后,能够和你长久在一起啊!
哥哥怎么那么傻,竟真的拼了全力,把我送上了仙途、到最后连心中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傻哥哥,你又怎么可能是芊蓁的情劫?
若过那情劫真要忘了哥哥,那芊蓁宁可做一只整日吃鸡的、傻乎乎的白狐,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
而今距你离我而去已经快三百年了,没了你,我反倒是卡在了情劫,不得寸进——芊蓁的情劫,分明是对心中真情视而不见啊!
一念既清,七劫自解。
在白狐的呜咽声中,风雪之中竟炸起了一道惊雷,一团闪电直入祠堂,劈在了白狐身上。
电光赫赫,却并未伤到白狐分毫,反倒是让她再次化为了人形,将她身上的妖浊之气尽数洗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地仙灵韵。
成仙之愿已成,但胡芊蓁却满心悲戚。
铁生哥哥,难道没了你,芊蓁成了仙便真能快乐么?
思及此处,胡芊蓁豁然起身,在胸口猛然一锤,便吐出一颗金丹。
转过头来,她将金丹郑重地交给了丘知鸿。
“烦请道长将次毁掉,这仙……我不修了!”
“何苦来哉?”丘知鸿并未伸手接过金丹,而是一按胡芊蓁肩膀,同她对坐祠中,“且坐!”
已成地仙的胡芊蓁已是今非昔比,两人若是再战,恐怕应是丘知鸿撑不过十招,但现在的胡芊蓁心神摇曳,但这一按便下意识地坐在了蒲团上,手捧金丹,满脸迷茫。
“我曾闻诗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丘知鸿端坐蒲团上,五心朝天,手掐法诀讲道,“你的情劫,归根结底是惘于情思,不辨己心——而今既已知晓心意,情劫自然得过。”
胡芊蓁还是呆坐不动,只是低声咀嚼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诗句,面露凄然。
“痴儿女!”丘知鸿一指院内的胡家庄众人,高声喝道,“你同他虽未能成就姻缘,但却依旧有了这些子孙!”
胡芊蓁茫然回头,却看见胡家庄老幼都担忧地看着自己,几个裹着小花袄的孩子甚至挥舞着小手,似乎要给自己擦拭眼泪。
而在听闻了丘知鸿的话后,他们更是纷纷拜倒,口称“三太奶奶”,连被悬索捆了个囫囵的胡守亮都止不住地叩头,说着“若是三太奶奶不解气,我皮糙肉厚,你多惩罚就是,莫要伤了自身”,显然都不希望她真灭了金丹、毁了修为。
低下头去,胡芊蓁看着手中金丹,终于将其收起,稽首于地:“还望道长教我!”
丘知鸿点了点头,伸手解下自己的红色大氅。
“昔日胡铁生有情难诉,却广布福泽;他未能陪你到如今,但却有一庄人称你三太奶奶,此即推己及人、绵延之道也。若你真的愿纪念于他,便也应如此行事,而非自毁道行。”
说着,他便将红色大氅披在了胡芊蓁的身上:
“既已知情甘劫苦,自当推己及人——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有所托非人,亦有双向奔赴、却咫尺天涯者,胡铁生和胡芊蓁何其多也?你既已成地仙,与其在此悲戚,倒不如以己之能,行方便法门,助他人情海泛舟、酿苦做甜!”
胡芊蓁坐起身来,久久无语。
半晌之后,她终于长叹一声,收起金丹,先是将牌位收在怀中,随后再度稽首。
“道长大智大德,小仙谨受教。”
礼毕,她终于起身,看向了被悬索捆成一团的胡守亮。
“胡守亮,如今你谋划行这旁门左道之事,若非道长至此,反酿大祸!”
胡守亮显然还是有点不服气。
“我已说过,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你们真做了形婚,我这情劫恐怕便再也度不得了,倒是若害了许秀才性命,我便反向邪道堕去也!”说着胡芊蓁叹了口气,“我曾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过去我惘于情思,只将你们视作铁生后裔,自诩慈母,却养的你们这些败儿,多年来细细呵护,反倒让你们失了寻参的手段!”
听胡芊蓁这么说,胡守亮终于瞪大了眼睛。
“如今我已入了地仙之籍,尔等也须自立家业,今指一方山岭与你,其中自有山参无数,但具体在何处,你们也应学着自行寻找!”胡芊蓁咬咬牙,勉强硬下了心肠,“而今牌位我都带走,待禀过城隍,另寻洞天供养!”
“三太奶奶!”胡守亮以头抢地,“莫要舍了胡家庄啊!”
“既得道长指点,我自会立道场,行方便法门!”胡芊蓁只是动动手指,胡守亮就被硬生生托了起来,“若要见我,来道场就是!”
听她这么说,胡家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一时间喜者有之,哀者亦有之,偌大的宗祠之内,倒是成了一副百态之象。
“许秀才。”处理了胡家庄的事情,胡芊蓁又看向了偷偷咳嗽的许秀才,“我看你身体虚弱,元气不足,这有三支百年山参,便交予你吧,也算是结了这份因果。”
说着,她从袍袖内找拿出了三支几乎将成为人形的山参,用香案上的红布包了,递给了许秀才:“后辈顽劣,还望见谅。”
“好说——咳咳咳,好说!”许秀才接过了老参,忙不迭地点头道,“庄主也是爽朗人物,虽然手段偏门,但行事也算磊落,银钱也没少我的——”
“如今婚也不成了,你也得了山参,胡家庄又没了进项。”听许秀才这么说,胡守亮也来了劲头,“君子当成人之美,将那银子还了我罢!”
“那便与你!”秀才直将一包纹银拿出,“四十两,都在这!”
“还有十两哩?”胡守亮瞧了一眼包裹,“我可是与了你五十两足银,那都是族产!”
“那是给道长的供奉。”许秀才指向了丘知鸿,“这你也要么?”
“供,供奉?”胡守亮看了一眼笑眯眯的丘知鸿,终于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既是给道长的——我再出十两,二一添作五,一并做了功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