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歇。苏决明在剑客的背上昏昏沉沉地睁开了双眼。一夜无梦,是个好眠。
“喂...... ”他尝试着张了张口,声音没有那么嘶哑,这寒症,来得快去得快。
“嗯?醒了?”顾见春脚下不停,步履生风。少年眼见着面前的景色飞速地变换,却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他有气无力地说:“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顾见春笑笑,说道:“用走的话,天黑之前我们可到不了。”
“去哪里?”少年尝试动了动胳膊和腿,发觉自己被装进了剑客时常背着的竹篓里,为了避免他感到颠簸摇晃,还特地用了布条将他固定好。做这些的时候,少年竟睡得酣然。他为自己丝毫没有什么警惕心感而到了懊恼。左右也离不开竹筐,他便作罢,安分了下来。
顾见春往后看了看,说道:“别乱动。若是摔下去了我可来不及捞你。”检查了一下背后的东西,他稳了稳身子,继续在林中前行。“咱们去双溪镇。”
“双溪?那不是我们来时的地方?”少年疑惑。
“是啊。如今这山里不能待了。你倒是许久未曾下山,不如去沾沾烟火气吧?”剑客额前有些细密的汗,但这点路程对他来说还不值一提。
雨后初霁,层云尽散。艳阳挂上竹林树梢,倒是个好天气。
“我才不要。”少年撇了撇嘴,“山上就挺好的。”
“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槐花糕吗?”顾见春循循善诱。
“如今还病着,得忌口,不吃。”苏决明摇了摇头。
“那我想想……你前日里不是说很想念安婶家的牛肉羹,要不我们再去吃一次?”剑客不死心,继续诱惑他。
少年咽了咽口水,想起自己昏睡了一天一夜,此时还未曾吃什么东西。
顾见春见他不答话,知道他是动摇了念头,便乘胜追击,状似无意地说:“对了,忘了同你说,我那日在街上,看到百香楼新出了一种叫‘蒜蓉枝’的小吃。就是那个,哎,你知道‘糕花’吗?据说啊,是那个厨子去北方学来的手艺。我老远就闻到那酥油的味道,别提有多香了!要不我带你去尝尝?”
“咕噜噜——”谁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倒是在这幽静的山间小道中倒是格外地响亮。
少年瞬间涨红了脸,好在剑客并没有转过头看见他窘迫的样子,反而说了句:“我竟忘了,一天没吃饭了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习武以气代食,会些辟谷之法,几天不吃也不见有多饿。瞧我这记性,倒把你给忘了。”他从怀里掏出些干粮,反手递给少年,说道:“垫垫肚子,还有几个时辰就到了。”
苏决明接过了面饼。嘴里嚼着,心里却想着那桂花糕,那牛肉羹,那蒜蓉枝。毕竟还是孩子,也不难免了口腹之欲。对此行也不再有什么异议。他倒并非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不愿见到生人罢了。
而顾见春却思绪万千。如今山里再不能留,那些人定会在这附近搜寻他们。他虽想不通那些人到底是如何寻到他们的,但总归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不敢轻易动手,也好多个倚仗。再者论谁也想不到,都说这“灯下黑”,二人兜来转去,竟在闹市藏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人各想各的,倒都专心致志起来。
“老人家,咱们天黑前能赶到吗?”顾见春对这前面的老农喊道。
“哎,你做什么那么大声?”苏决明在驴车上晃晃悠悠,刚欲会周公,便被他这一嗓子喊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这老人家耳朵不好,我不大点声,他听不到啊。”顾见春摊了摊手,无辜地说。
少年摇了摇头。只见老农看着他俩说完,这才开口:“能到能到,二位公子爷可是累了?可要下来歇歇?”声如洪钟,倒和他年纪不甚相符。
顾见春也扯起嗓子说道:“不用了老人家!能到便好!多谢您捎我们一程!”
老农摆了摆手,笑道:“莫要客气!捎……捎什么?哦,两位可是说想吃哨子面?哈哈哈,公子爷说错啦!是臊子面!我家儿媳是河西的,若是公子爷想吃,就来城北我家的铺子坐坐吧!”
顾见春与苏决明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顾见春只得回道:“好说好说!老人家,看不出来您懂得真多!”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谁知却让老农打开了话匣子。如同遇到了知音一般,对着两个人阔谈起自己的生平经历,陈年往事。老农耳背声大,引得官道上近旁的人都纷纷侧目。苏决明哀叹一声,将帕子盖在自己脸上佯装瞌睡。只留顾见春一人,为了不失礼仪,一句一句地应承着老人的话,少见的有些窘迫。
正在这时,远处尘土激扬,随即传来一阵惊呼。顾见春定睛一看,原来是几匹快马,从行人头顶飞驰而过。几人为了一时躲闪,纷纷跌在地上。牲畜也被惊得乱窜。一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眼见着马匹冲到面前,老农的驴子也受到惊吓,抬起蹄子就要折返。老农一时拉不住,两相用力,驴车失衡,几人就要翻下车来。顾见春眼疾手快,一手扯住了套着驴嘴的罩子,用力往回扳。驴子吃痛,嘶叫了一声,倒也不再后退。
然而下一瞬马蹄将至,此时此刻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见顾见春从驴车上顺手捡起一山笋,聚气于掌,朝着马腿一拍,那山笋便应声飞去,直击在马腿弯上。骏马失去平衡,歪倒在地,骏马上的人始料不及,却飞身而起,安稳地落在地上。山笋承受不住碰撞的力量,“嘭”地一声炸开。骏马上的几人纷纷停下,一同伴问道:“刘易,怎么了?”
那坠马的人回道:“不知。这畜牲突然栽倒了。”
“那你和钱虎乘一匹马吧。”同伴说,“天黑前须得与他们汇合,快些赶路。”
那叫做“刘易”的有些犹疑,低头看了看马腿,只见骏马连日赶路,逢此一摔,竟一时半会站不起来。他仔细寻了寻,却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道是马因疲惫而摔倒。他点点头,翻身骑上身后同伴的马。
“驾——”众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只留下行人在背后议论纷纷。有好事者本想站出来说教他们一二,却注意到了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登时不敢再接话。那是官府的纹样。
“哎唷,好险好险!”老农瞪圆了眼珠子,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若不是这畜牲凭白摔了一跤,今日我可是要交代在这儿咯!”
顾见春唇角勾了勾,说道:“您吉人自有天相!”
老农也回过神来,哈哈一笑,回道:“是这么个理儿!想当年我走南闯北的,什么大风大浪...... ”话还未说完,便被顾见春打断道:“老人家!我想向您打听个事!”
“嗨,瞧我这嘴。”老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公子哥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老人家,平日里这官道上亦是如此混乱吗?”顾见春问道。
“嗨,这条路本就是我们这些个散户将东西运进城的路。只是最近不知怎的,镇里多了许多官兵。我们这小地方,平日里还真没多少人。看他们样子,像是朝廷派来的。像是寻什么东西。”老农灌了一口酒,有些醉醺醺地说:“这两天已经来回几波人啦。”
顾见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心底却想,官兵倒还好,与他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只是不知这山里有什么宝贝,竟让他们如此惦记。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道身影,是那位神秘女子。
思及此,他又不禁自顾自笑了一下。管它甚么官兵什么女子,只要不拦他的去处,便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也将手枕在了脑后,学着苏决明的模样靠在了木板上。“闲事莫管,闲事莫管!”一偏头便是满溢的谷香,他调整好姿势,惬意地闭目养神。
老农似是听到了这句话,又好像没有听到,也是略有深意地笑了笑,吆喝了一声,继续赶着驴车前行。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日头正烈,照得行人浑浑噩噩。是秋天的最后一丝暑气。
鸦雀突然纷纷而起,扑着翅膀离开枝头,一阵窸窸窣窣。
樵夫走得累了,抹了把汗。抬头看了看天色。竹林间一道光影斑驳闪过,他揉了揉眼睛——“是我眼花了?”他转头看去,只有一阵清风吹过。摇摇头,暗笑自己白日就疑神疑鬼,于是紧好背上的木柴,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道寒光落下,樵夫还未反应过来,鬓边便落下了一缕头发。他胆战心寒,膝盖一软就跌到地上,嚷着:“好汉莫动手,莫动手!有话好好说!”只差给对方磕个响头。
只见来者五人,穿着黑衣蒙着黑巾,冲着樵夫摊开手掌——一块温润的白玉坠。“见过这个吗?”
樵夫哭丧着脸,知道他们是寻人的,便说:“哎唷!各位好汉爷,你们怕是问错人了。我赵老八砍柴生,砍柴长,哪见过这稀罕物!”
说话那人与旁边一人对视一眼,又问道:“这山里可有一户人家姓孙?”
“姓孙?”樵夫抹了抹汗,努力想了想,“是铁柱家吧?”他忙跪爬到几人脚下,陪笑道:“各位好汉爷,这山上住着十几户人,我也记不分明。约莫有一家挖药材的,是这个姓。”
“药材?”那两人又对视了一眼,为首的人冲樵夫比了比剑锋,朗声道:“带路!”
那赵老八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好说!好说!”背起散落的木柴,便恭敬地冲这伙人弯腰请道:“各位好汉爷,这边请这边请。”
他自然知道这伙人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可若是不带路,此刻人头落地的可能就是他。他家里尚有妻儿老母,若是自己人没了,那后果想都不敢想。只是那孙家待人一向和善,那孙铁柱又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也实在不忍让他们遭逢不测。眼珠转了转,索性便带着他们在山里绕上一绕,自己再找个机会溜走。打定主意,他带起路来。一行人眼见着绕了几个山头。他暗笑几人不识路,正想着借机开口。突然,一把剑“噌”地一声出鞘,拦在他面前。他惊了一跳,险些又跌在地上。
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在背后用剑柄支了支他,这才没让他倒下。他看着同伴,不解问道:“辛九,这是何意?”
那被叫作“辛九”的人开口道:“行了,不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