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少女躺在血泊中。
“姑娘,醒醒!姑娘?”顾见春将手指按在了她的颈边,触感温热,脉搏虚弱却仍在跳动——人还活着。幸好…幸好她还活着。他松了一口气,今日已经发生了太多惨事,他已不想再见血腥。
“让我看看。”苏决明不知何时,竟也一路跟了过来。
顾见春摇了摇头,“就知道你不会老实待着。”
少年耸了耸肩,“我是个医者。早点救治总归能多一分把握。”遇到如此场面,居然没见这孩子有多慌乱。可见离家数月,他的心境也在发生着变化。顾见春略感欣慰,二人将少女妥善放到床上。
殊不知苏决明早已见惯了这场景,倒也不说心惊胆战。他将手指搭在女子的手腕上,“脉象虚浮,心脾两虚。近日应是受了重伤。不对,这是……”他将目光投向她的脸。顾见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想来是前日里的药方有些作用,她脸上的血疮已结痂正待脱落。倒也没有多么骇人。他只觉得这轮廓有些熟悉,却想不通这感觉从何而来。苏决明用手指按在了疤痕上,轻轻嗅了嗅。他摇头:“不好,不好。这是本末倒置了。”
“什么本末倒置?”顾见春问道。
“毒症在眼,脸上脓疮本是毒气发散而生。药是好药,可用错了地方。如今又将毒气逼回双眼之中。可惜了这双眼。”苏决明叹息,“现下我没办法治好她。”
“你方才不是说这是毒症?若是我们寻到毒方或是解药,岂不就能治好她的眼睛了?”顾见春有些不解。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苏决明摇了摇头,有些沮丧,“虽是毒症,却有时限。如若不能马上解毒,会对眼睛有着无法挽回的伤害。若是爹爹或者叔伯在这,一定能想出法子。是我学艺不精,耽误了她的病。”
顾见春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无妨,这不是你的错。”看到眼前的惨象,他心中也沉重万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宽慰说辞。
见少年未曾回他,微微出神,他便径自走出屋子,开始检查着院子里的尸首。半数是黑衣者,半数却是官府的人。那些黑衣人自是不必说,而这官府之人……顾见春叹了口气,将他们的身份牙牌翻找出来,妥善收好。
“直接埋了不就是了,何必再生事端呢?”苏决明说道。
顾见春摇了摇头,“这些人也有家室,日后总归要来给他们上柱香吧?”
苏决明便不再多言。顾见春就近挖出了几个坑,将那些官兵埋了。又在小屋外将孙家母子好生安葬,左右寻不到什么好木材,只得拆下篱笆,用剑刻了字,为他二人竖了碑。他伏下身,在墓前磕了两个头,悲切地说道:“婆婆,阿柱,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你们为我而死。如今杀害你们的凶手都在这儿了。我且一把火将他们烧了,以慰你们在天之灵。你们放心,有生之年我必揪出真凶,替你们报仇。”
少年跟了出来,只是看着他,出奇地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在一旁,也磕了两个头。
顾见春将火把丢在了几个黑衣人的尸首堆上,可还未等尸身点燃,天空却下起了细密小雨,火焰顺势熄灭。顾见春垂眸,若有所悟。“婆婆,为何不要我毁他们尸身,是还要告诉我些什么吗?”
自然无人回应,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渐有滂沱之势的雨声中。
他低下身,看着几个黑衣人的尸首。几人皆是一剑封喉,伤口平整,甚至连血都未来得及涌出来,看得出来,杀人者惯用快剑。刚才看了孙婆婆和铁柱的死状,皆是寻常伤口,失血而亡。说明出手的并非同一人。他的目光在伤口首尾处顿住——只是,为何人死后也没能出血呢?他并非大夫,但行走江湖,也算熟悉了刀剑伤口。这伤口看似寻常,但并无半点血液涌出。他伸手按在了伤口之上。伤口冰冷坚硬,似有霜花凝结。他捻下一部分,确是霜花,接触到他的指尖,竟纷纷化去。想必那血未曾涌出,正是因为伤口处的血液已凝结成霜。任他阅历再深,也未曾见过这等异状。现下,要说最可疑的,还是现在躺在屋子里的那个人。他目光向屋里看去。可自己分明点了她的穴,封了她的武功。其次她身中剧毒,目不能视,如何能杀了这些人?再者,若真是她动手,又为何不离去呢?
顾见春摇了摇头,难以理清这复杂的思绪。“婆婆,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下去。”
“雨下大了。”少年出声提醒。他回过神来,才察觉到身上已经被雨淋湿。
他转身进屋,见女子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确实活着。他坐在了屋里,看着一桌一椅,还是他上次来时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它们的主人已经在地下永眠。虽然这并非他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可眼见着日前还神采奕奕的母子二人,因为他的过错而枉死,他的心中再不能平静待之。
桌上搁着一个册子。苏决明拿起来,翻看了一番。
“是账本。”他回头对顾见春说。
上面记着何年何月买卖如何,收支如何,吃穿用度如何,零零碎碎,虽然字写得不好看,却贵在整洁。
翻到最新的一页,写着,“玉佩十两,药材二两,余下八两。未还于顾猎户。”
少年抬眼瞄了一眼顾见春,只见他正看着自己手里的账本出神,一动不动。
两相沉默,苏决明突然开口说道:“要不你把我交给他们吧。”
“说什么昏话。”剑客轻轻呵斥。
“这一路上,已经有很多人因我而死了。我既非菩萨转世,也非圣人贤者,受不起他们以命相托。”
剑客没有说话。
“你看,如果你把我交给他们。他们不会再来追杀你,你也不必每日担惊受怕。”苏决明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顾见春凉凉地说:“我几时担惊受怕了?”
“现在是没有,可你总会厌烦这样的日子吧?”少年自嘲地笑了笑,“人死不能复生,再这样下去,又不知会死多少……啊呀!”话音未落,他无端脑后挨了一巴掌。虽然很轻,仍然吓了他一跳。
“打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少年恼怒。
屋外雨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剑客起身站定,吐出胸中郁气,说道:“其一,我和你爹娘有约,要护你周全。其二,我确实厌烦这种日子了。”他顿了顿,少年眼神一暗,刚欲开口,只听他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应该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其三,你虽然不是菩萨圣人,却是我的挂名弟子。谁要捉你,那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少年撇了撇嘴:“说得轻巧。就凭我们两个,如何能敌得过他们?”
顾见春笑了笑,说道:“所以,希望苏大圣手帮我好好想想,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你苏家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他们如此记挂?”
苏决明转过身去,闷闷地说:“我不能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答应我爹娘保护我,就因为你是为此而来。我若是一股脑儿告诉你,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吧?”
顾见春失笑:“小小年纪,戒心倒是不少。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你待如何?”
少年捏了捏拳头,说道:“我惯是不能如何。可你们也别想从我这里知道分毫!”
“你这孩子,真犟啊。那你倒说说,我一不知他们是谁,二不知他们想做什么。我如何将他们一网打尽?”顾见春有些无奈。
“哼。”少年哼了一哼,不答话。
“他们…是…万寿宫…咳咳…”突然,屋子里响起幽幽的说话声,声音略微沙哑,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二人惊了一惊,目光皆向床榻看去。苏决明先走了过去,一把捏起女子的手腕,脉象清明,无甚异状。他厉声问道:“你何时醒的!”
“不得无礼!”顾见春见状,连忙喝止。他将少年从里屋拽了出来,向床上的女子行了一揖,才想起她目不能视。于是他开口说道:“姑娘失礼了。家弟略知医术,见姑娘醒来,急于为姑娘诊脉,不想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苏决明噎住,暗自骂了声,“道士收花彩!”
只听这女子轻轻说道:“不妨事。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救。敢问此地何处?如今何时?何故不掌灯?”女子连说三问,此刻微微气喘。她声音清幽如兰,倒是叫人难以生厌。
“姑娘莫急,在下并没有恶意。”顾见春看了看苏决明,只见他已把头转过去,不愿再搭理自己,有些无奈,说道:“此处是,如今看天色是刚过中夜。姑娘你……之前发生了什么,姑娘可还记得?”
“我记得…似乎是有山贼劫道……”女子陷入了回忆,“然后我昏了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对了……我的脸…我的眼睛……我好像看不见了…”
苏决明此时接过话来:“你最好努力回忆一下是怎么看不见的。再好好想想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顾见春冲他无声摇了摇头,示意他好生说话。
“我…我是…问剑山庄庄主之女。”女子声音轻浅微弱,却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屋里两人异口同声地惊道:“你是问剑山庄庄主的女儿?!”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顾见春轻咳了一声,敛了敛心神,说道:“姑娘见笑了。我等行走江湖,问剑山庄之名如雷贯耳,故而有些失态。姑娘请继续。”何止失态,在苏决明看来,一向从容自如的顾见春能有这种形容,多半,不是这女子有异,便是这问剑山庄有异。
女子抿了抿唇,说道:“问剑山庄之名,皆是祖荫庇佑,父亲雄略,本就与我无甚关系,两位…咳咳…两位不必多礼。”未等二人开口,她接着说:“此番偷偷下山,本想瞧一瞧我那未来夫婿。谁知路遇歹人,辗转到此。还没能好好谢过救命恩人,恩人却先我一步离去。真是...”她秀眉微蹙,泫然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