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清溪,桑田阡陌。
扎着朝天髻的胖姑娘在他身后追着。
“阿悔哥哥!你何时会回来看小檀?”
老人拄着竹杖,在陇间翻着杂草。
“阿悔,越州不比曾家镇,切不可意气用事。”
戎装士兵冲了进来,在他面前跪下。
“将军!那些西夷绑了您的乡人……如今正在…凌迟示众……”
看不清老人与少女的眉目,只微末看见那粗布浸血,有如大红喜服,十分祥庆。
“阿悔哥哥!快跑!快跑啊……”
一众将士将他死死拦着,他却坚持要开关迎战。
“曾不悔,尔巨功冒进,不从军纪,致越州失地,三军折损。现赐尔白绫三尺,毒酒一杯,择一自行了断!”
罗帐软红,娇颜一曲。
“曾公子,您总说盈盈长得像您妹子,为什么从不见您好生瞧瞧盈盈?”
男人穿着一袭玄衣蟒袍,缓缓走了过来。他垂首跪在那登云靴前。
“不悔?好名字。喝了我的酒,从今往后,你就是十恶司嗔刃。”
男人在树上睁开双眼——虽然他面上生着一道伤疤,却并不妨碍他傲骨俊颜,目光熠熠。
和尚不见了。
他只是浅眠片刻,这和尚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喂!和尚!”
他试探地喊道。
地上火堆未熄,想来是才走不久。
举目四望,月色中晶莹一片,是落雪了。
有雪,却也有月,奇哉奇哉。
他伸出手,那晶莹碎粒落在掌心,并不冰凉。曾不悔定睛一看,这才发觉并非是雪,而是细微剔透的沙砾。
沙子?此处怎么会有沙子?按理说,这黄沙该在关外才是。
他想起了梦中往事,目光一暗。
轻轻一跃,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这一落地,他一个踉跄,惊觉脚下竟黄沙遍地,他毫无防备,险些一脚陷了进去。
这里,是梦么?
他今夜喝了太多烈酒,难不成出现了什么幻觉?
若是梦的话,也太过真实了些。
他再一抬头,天上哪里还有什么皓月,分明是烈日当空,催人心魄。
远处战鼓萧萧,旌旗招招。
三军列阵。
一人骑在马上,扬起长剑。
他恍然大悟。
“不……”心中早已知道此战的结局,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阵首,试图阻止那个阵前之人。
“不要去!”他愈跑愈快,那黄沙却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他足尖点在细沙之中,借不来半点力气,他只得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向前摔去。
那男人长剑直指前方,口中喝道:“将士们!随我一道!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一腔热血,怒发冲冠,便是听不进半点劝。
“不行…….会死的!都会死的!你会害死他们的!”他愈发癫狂,胸中心跳一如鼓点,“咚——咚——咚——”他大喊着,却仿佛无人注意到他。
他忽然停了下来。
战马纷纷穿过他的身躯,他犹如孤魂野鬼,飘荡在其中。
人头落地,血花四溅。
战士们为信仰而厮杀,却不知他们的主将会为了一己私欲,将他们葬送。
惨叫此起彼伏。
这不是交战,是一场屠杀。
骑着高头大马的异族士兵趾高气昂地向他走来,又从他身边走过。
那年轻气盛的将军将手中弯刀举起,百军齐喝。
开关叩城。
城中野火肆虐,哭喊无数。
烈日高悬,哀鸿遍野——
“曾大哥!您那妹子长得美不美?等俺们回去,能不能管您讨杯喜酒?”
“副将说的对!也该让俺们弟兄沾沾喜气啊!”
“叫什么妹子?该叫嫂子!”
“哈哈哈哈!对对对!是嫂子!”
“嘘——还没过门呢!快别瞎起哄——小心将军揍你!”
昨日对酒长歌,称兄道弟,转瞬之间,荒原枯骨,漂泊无依。
他终于明白,这是一场梦魇。
是这数以千计的冤魂恶鬼来向他讨债。
他忽然笑了。
若是真有恶鬼也就好了,能不能来告诉他,他们究竟怨不怨,恨不恨?
化身恶鬼,不肯离去,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可惜能回答他的只有这古原萧风,如同野兽呜咽。
忽然,有人轻轻念了一句佛偈,声音清澈如宁。
“阿弥陀佛。”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
那颂唱渐如平地惊雷,一声大过一声,振聋发聩,惊心动魄。
身边黄沙蓦然消退,无边月色席卷而来。
“小僧见过许多眼泪——
“像曾施主这般笑着醒来的,却是第一个。”
他睁开眼,冰湖如镜,幽林深邃,一切如常。
僧人静静坐在岩上,双目紧闭,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在指间盘旋,同时口中振振有词,像是在念着什么。
曾不悔左右一看,身旁躺着数十人,皆是黑衣蒙面,手中握着三寸铁刺,与先前遇上的几波刺客装束无异。
看来也是扶桑的刺客。
这几人胸前皆有起伏,却不省人事,眉头紧蹙。他走上前,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人,那人却并未醒来。
“曾施主不必费力。”僧人落掌,轻轻摇头,“他们不会醒来了。”
“你做了什么?”想到方才奇诡无比的梦境,他顿时警觉。
这和尚不简单。
“小僧并未做什么,只是度化他们罢了。”僧人笑着说道,“他们心中有魔,自然不得解脱。”
原来这和尚还有如此本事,倒是他多事。
曾不悔冷笑道:“你这和尚,度化就度化,还要对我出手?”
“阿弥陀佛。众生平等,小僧只度当度之人。”
重云遮月,僧人看了看天色,他亦抬头。
是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