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满长空,雪漫苍山。
老人与少年并行于山间小路之上,不同于方才来时的急迫,此刻细细观赏之下,这山间一石一木无不是浑然一体,犹如神造。
苏决明不禁为这绝景而惊叹,即便在闽安之时,冬日亦会下雪,但如此极致的雪山,确是闽安远远不及的。
冰渚鱼深,栖鹘归晚,千树如瀑,万径人寂。
若是世间当真有什么天涯之所,那也不外乎此了吧?
脚下积雪沙沙作响,苏决明跟在那老者身后,亦步亦趋。
“居士...”
苏决明沉默片刻,还是主动开口道。
老者脚下不停。
“好孩子,你唤景明师父,那便理应叫我一声师祖。”
“师祖。”
苏决明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
这算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敢问师祖,为何要派师父前往我苏家夺剑呢?”
这话算是直截了当。苏决明向来不是什么能藏着掖着的性子,何况如今面对的乃是这栖梧山的主人,也是他的师祖,日后总归多有往来,又如何能容得下半点猜忌?
老者一笑,捋了捋胡须:
“好孩子,你认为呢?”
“弟子不敢妄言。”苏决明拱手一礼。
老者却转而道:“景明,决明。你二人名字中倒是都带个明字。你与我栖梧山也算是有缘,不妨说说,你父亲为何要给你起这名字呢?”
苏决明一怔,遂答道:“决明乃是一味草药,先父取名之时,便是看中它去翳明目的功效,意在告诫弟子,人生在世,须得去伪存真,决断如流。”
“好一个去伪存真,决断如流。”老者点点头。
“可惜,我这两个徒弟,虽皆有习武禀赋,却终究在为人处世之上太过愚钝。”老者笑笑,“景明自己还未曾开悟,却要收你为徒,依他那般性子,恐怕也只能做半吊钱的师父……”
“师祖有所不知,师父他对我很好,不曾怠慢……”苏决明赶忙解释道。
“难得你如今还为他开脱。”老者向其投来一道目光,“我命景明前去闽安,距今已是四月有余,可惜他非但未曾将碧天之剑带回,还擅自做主,将你收入门下。你说,我这个徒弟,是非但愚钝,是不是也很不听话?”
“......”苏决明一时无言,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可知,实则我并未要他救下苏家任何一人。”老者接着说道,“若他依照我的吩咐,如今应当早就回了栖梧山。”
“师祖恕罪。”
听对方的语气,也并非兴师问罪,苏决明只得再行一礼。
“其实苏家之祸,并非凭空而起。”老者望着他,缓缓说道,“景明会救下你,也算是一饮一啄,因果有常。”
“孩子,想必你已经知晓那碧天剑与沧浪剑的传言。碧天与沧浪本为雌雄一对,因着前朝覆灭,流落世间。许多年前,我奉守夜人之命,遍寻碧天剑的下落而不得。听闻梅家之祸,我便追根溯源,一直寻到了天雪山之上。这才得知,原来梅家先祖乃是前朝重臣,奉命谨守碧天剑的秘密。
而苏家与梅家的这段纠葛,亦是我探寻得知。听闻梅家家主香消玉殒,含恨而终。我便猜测,这碧天剑的失踪应是与苏家有关。其时我因丧子之痛,意冷心灰,决意离开守夜人,再不过问这红尘俗事。而这梅苏两家的旧事,我也再未与人提及。”
苏决明眨了眨眼,一时不解。只是心底隐隐觉得,老者接下来说的话,似乎能解开一个横亘许久的谜团。
老者叹了口气。
“去年年关,我收到一封家书。信上说,有人在暗中打听碧天沧浪的下落,祸事将起。我直觉不好,便与宋家去信,要他们留意闽安苏家的动向。只是等待数月,却等来长姐亲笔。”
亲笔?
苏决明当即问道:“那先前的信是......”
老者颔首道:“是有人利用我与宋家的关系,诈获情报。先前的去信早已被他人截获,而苏家之祸,亦是因我而起,我当即派景明前往苏家。
我知他性子禀正,向来喜欢多管闲事,若是对上那恶徒,恐怕要招致杀身之祸。于是除碧天剑之事,我并未吩咐其他。”
“原来是这样。”苏决明了然,难怪那梅晏清能如此精确无误地寻上阿姐,偏偏断定碧天剑藏于苏家。蛰伏数月,只为了得到碧天剑的下落,并将苏家人一网打尽。
原来一切皆有缘由。
老者笑道:“是啊。若非如此,恐怕苏家不会这么早就......孩子,你可怨我,即便景明救了你,收你为徒,你也可将我作为你的仇人其一。”
苏决明缓缓摇头。
“不,师祖,我不怨。苏家之祸,从来都是祖父一意孤行,才会酿成这般恶果。事到如今,我不怨任何人......”
“师父曾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苏家的祸事,便是从梅苏两家的恩怨而来,延续三代,令梅家灭门,苏家倾覆,若我再添仇怨,岂非世世代代都要纠葛不休?”
“师祖,不瞒您说,曾经我总想着手刃仇敌,以慰我苏家满门血仇。前日,我曾有过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只是当这机会真真切切地摆在我面前之时,我却下不去手。若论报仇,我没有梅晏清的本事,若论怨恨,我也不想余生为仇恨支配,活成他那般非人非鬼的样子。对于梅晏清而言,活着便是折磨,死去才是解脱。倘若我杀了他,那么我的余生将被仇怨填满。即便我杀了他,苏家之人也终究无法回来。于我而言,这正是痛苦的伊始。”
苏决明深吸一口气,头一回在这素昧平生的老者面前袒露心迹。
“我苏家人的手,从来只为救人,不为杀人。”
对方沉默良久,久到苏决明都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须臾,老者终于长叹一声:
“你想学救人的本事,为何要来栖梧山?”
苏决明兀自笑了。
“难道栖梧山所传的本事,是杀人的本事么?”
“再者说了,救命之恩,理应舍身相报。我若是不闯出些名声,又怎么能对得起师父的恩情呢?”
“孩子,你的确无愧于决明之名。”老者叹罢长笑,轻轻抚了抚苏决明的发顶,“能救下你,是景明之幸。”
......
雪色与山雾交缠,在这寒凉峭壁之旁,似乎连呼吸都成了白雾,与那薄云融为一体。
而此时,两人鼻息正堪堪相抵,亦有相融之势。
顾见春将下颌轻轻抵在少女颈边,心潮狂涌,思绪起伏,依旧没能从那一瞬的冲动之中回过神来。
怒火与躁动交织,如今纷纷散去,只剩下满腔恍惚。
他怎么会......
怎么会......
心猿意马,情难自禁。
鼻间传来一阵大过一阵的馨香,那是她平日里惯有的冷香。
如梅似雪,冷冽寒凉。
只是此时,这幽香之中却好像掺杂着一些奇异的味道。
是槐花香。
还有酒香。
非但是酒,还是师父酿的槐花酒。
他不敢想象那山上的酒是埋了多少年的陈酿......
——他总算明白为何今日她如此反常了。
那一贯冷面冷语的少女,此时却犹如初春暖泉,满面红霞。兴许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或许她只是不愿承认,倒是兀自将头撇过一边,檀口微张,细细轻喘。
两相凝滞,沉默逐渐蔓延,少女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便愈发清晰入耳。
“小湄,你喝酒了。”
并非疑问,而是阐述事实,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只是顾见春此刻却在心底自嘲,分明是他做了错事,却好似“恶人先告状”一般责问,生怕对方先恼。
“没...没有。”
少女身形微晃,偏是要靠他帮衬才能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