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夜来撇过头,闷闷说道,“或许我不许你运功,只是不想看见黄泉路上是你与我作伴。或许我只是刚好命大,不该绝于此境。又或许…看在以往的情份上,让你陪我这恶鬼下地狱,我觉得有点不忍。你救下的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说不定哪天,连你自己都要送命。”
“小湄,你错了。我从没有觉得你像他们口中所说,是个残忍绝情的魔鬼。”
顾见春左右欣赏自己的“杰作”,心中思忖着如何才能“锦上添花”。
“那时候,我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只是你一剑破开锁链,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之时,不论如何,我都没法将那个人与什么‘魔头’,‘恶鬼’之类的形容联系在一起。”
“若你都能做恶鬼…”
“那这阿鼻地狱,是不是罚得太重了?”
对方沉默不语,横亘良久。
一时间,只余那“啪嗒”“啪嗒”的无名声响,声声落在被褥之中。
仿佛那水滴之声是砸在了他的心上。
顾见春恍若未闻,琢磨半天,终于心念一动,将那碎发亦是小心翼翼地编结成麻花辫。小时候,小湄总是缠着他编这样式,只是他却笨手笨脚,总也学不会。
如今倒是可以尝试一二。
“小湄,你救了我。滴水之恩都应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就算你一剑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
“…你以为我不敢?”
夜来声音低哑,冷言道。
“你当然不敢。”顾见春闷声一笑,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话音中亦是带上了一丝情绪,“因为我也救了你,还不止一次。就算是挟恩图报,也该我先吧?”
“……无耻。”夜来无言以对,方想撇过脸去,头颅却被对方强行固定。
“别动,还没好。”
“绕了一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讨厌那个一无是处的我,所以我将他杀了,在梦里。”
“不知道这算不算杀人?”
“…….”
原来如此。
只是此时此刻,她只想起那个血腥而残忍的梦,梦里少年一遍遍地救下她,却因为她而化作血沫。
“拔剑的…理由么?”
她不自觉地呢喃道。
“——我只知道,杀人的理由。”
换而言之,她也没了剑心。
她无法回答对方的这一问题。
“那不一样,小湄。”
顾见春忽然将手一松,那麻花辫便沉沉坠下,在发髻之间错错而连,形成一个好看的半月。
他终于满意地笑了。
“拔剑,是为了保护。”
“但我失去了保护你的理由。因为即便有一身的功夫,我也保护不了你。从前,我不喜欢那个一腔热血,却令你背负苦难的我,现在,我也不喜欢那个自负武学,却令你独自伤怀的我。所以在梦里,我将他们都杀了。小湄,你明白了么?”
“杀人的滋味,我虽未尝,却已遍历。”
攫取他人的生欲,只是一瞬,而攫取自己的生欲,才是永恒的痛苦与绝望。她不晓得在对方这平静如水的外表之下,曾有多少暗涛汹涌与惊潮骇浪,那些将他鞭策着,逼迫着,直到他自绝于自己的梦中。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能如此心平气和?
“是我的错。”半晌,她极力压抑自己的心绪,低声说道,“那时候,我不该救你。我应该让你死在西冯寨——”
“但你还是救了。小湄,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再次相见了。”
顾见春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温和说道:“过去我总想着,一报还一报,大家互不相欠。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若论报恩,应当是你欠我多些。所以在师兄闭眼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无赖……”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明明是我说的话。
可她只觉得如鲠在喉,就连那最后的詈骂仿佛都失了原本的滋味。眼前渐渐模糊,原来是她不意间红了眼眶。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欠了对方良多。就算赔上身家性命,恐怕也还不完。
她想起在那山崖之下,他们并肩斗兽。想起在那洞天之中,他为她祛毒疗伤。想起在方家山下,他将她推出陷阱。想起在那莲华塔,他将她接下。想起在雪夜之中,他们拼死一战。想起在南音湖边,他挡下那夺命之钉。还有祁川镇,问剑山庄,大婚之宴……还有昨日,他不顾一切地拉住自己,不惜以身犯险,与她一道坠落。
“无赖。”
她垂下头颅,试图遮掩漫溢的情绪。
只是对方却不愿遂她的愿,当即递来一方帕子。
“别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嗯?”
夜来恼怒不已,反驳道:
“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我才没有……”
她话音一顿,倏忽想起什么细枝末节的画面。
对了……
那时在栈桥之上,他都说了什么?
虽未喝醉,可她此时却觉得记忆有些朦胧,脑海中似有什么画面将要呼之欲出。
她只记得,自己将他逼急了,惹他生了一通气。
再然后……
她努力回想着昨日种种,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细节。
会是什么呢?
“昨日……”她张了张口,忍不住问道。那泪珠还挂在眼角,我见犹怜。
“昨日?”
此时轮到对方不解。这却也不怪顾见春,全因着这小丫头话题转的太快,令他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昨日,我喝醉了。”
“嗯,是喝醉了。”
“那我有没有做什么?”
“有。”顾见春当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你哭了。”
她心中一紧,该不会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还有呢?”
顾见春颇为严肃地说道:
“你还掐着我的脸,要我笑一笑。”
“……?”
夜来扶着额头,有些无言,只是经对方一提醒,她好像也隐隐约约想起了这一茬,只觉指尖炙热,好似那触感还依稀残存。
她登时不着痕迹地将手往袖中藏了藏。
“…还,还有呢?”
“对啊,还有——”顾见春一抚掌,接着说道,“你和我道歉,说特别特别对不起我。”
“什么?我会和你道歉?!”
夜来登时一阵慌乱,喝酒误事,当真是喝酒误事。
“那我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顾见春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半晌,在对方急迫又复杂的目光中,真真切切地答道:
“还有,你哭得好伤心,简直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还有你抱着师兄,怎么也不肯松手。”
“还有你说你要永远待在栖梧山,要永远陪着师父和师兄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