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患愣住,刹那间的恍惚——难道佛错了?
他瞬间回过神,亦是笑出声来:“吾佛大道,不忘初心。初心是慈悲渡化,岂在儿女情长?”
孙原负手身后,眉羽间,竟是闪过一丝不屑神情。一身紫衣轻轻拂动,他站在琉璃飞檐上,宛如叛逆的塑像,在这佛塔之上巍然而立——
“你的佛,与我何干?”
“且慢——”
云患身影闪出塔外,落在他身前不远处,竟是将孙原拦了下来。
孙原转身望他:“修者十六年未出梦缘塔,今日可是要坏了规矩?”
云患不曾回答,却反问:“你相信天命么?”
孙原眉尖一挑,不知道他为何要问,只是轻轻答道:“相信。”
这是说出适才那番话的人?云患哑然:“还以为公子青羽这样的人,不会信命。”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是自然,也是天命。”
——不正是如此么?若非当年刘宏救了他,将他安排入药神谷,今时今日,他又何必在这阴谋层叠的帝都里如棋子一般?
云患望着他的的眼睛,眸子里倒映天上星光,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这是天意?
他舒缓了脸上神色,寂然月色下,冲着大汉最年轻的太守,问了最后一句:
“若是天命注定你守不住初心,注定与她分离,又该如何?”
“如果天命注定她与你分离呢?”
如雷霆般的一句话,直直劈入了他的心底——
若注定分离呢?若注定分离呢?
他周身轻轻一震,眉心已有一个小小的结。
那一身素衣的女子,笑颜如花,仿佛便在眼前,轻轻叫着一声:
“哥哥。”
他望着他,神情未变,眉宇未变,便是那眸中星辰也未变,只有口中轻轻吐出的两个字,仿佛劈开了亘古天险,清晰传来:
“逆天。”
云患愣住,白马寺八十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轻描淡写说这一句背离天道的话。
“逆天有天谴。”
“孙青羽,甘之如饴。”
云患已无话可接,他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谦逊和善的人,究竟是什么,竟能让他如此蔑视天地?
是“情”字?
云患不懂,十六年顾守青灯梵钟,早已忘了何谓人间情爱。
他再回神,飞檐上已没有了那道紫色身影。
“痴儿,痴儿……”
他悠然一叹,转身飘回塔中,却见适才他自己所站的位置上,又出现一道如雪身影,纤细窈窕,三千青丝如黑瀑般披在身后,清冽如九天仙子落入凡尘。
“姑娘?”
云患一怔,未曾想到,她竟会出现在此。
“三年了。”
那女子站在佛钟前,仿佛呢喃自语,并未理睬云患。
云患微感错愕,他知晓这女子与适才那位公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不明白,她为何此时出现在梦缘塔顶。
“修者,还记得三年前我为何到此?”
这声音如夜莺婉转,沁入人心,动人神魂,便是如云患这般修心的僧者,亦是为之动容。
他凝视这仙姿背影,道:“姑娘当年来,是为了明白,何谓‘醍醐灌顶’。”
“醍醐灌顶是一门不正的法子,本来想看看,人世间的佛家圣地,为何会有这可怕的法子……”
“听了青羽那番话,终是明白何谓‘醍醐灌顶’。”
她背对云患,冲着这巨大的佛钟,缓缓跪倒:
“修者是白马寺八十年来佛法武功第一,可曾读过《悲华经》?”
云患颌首道:“姑娘在梦缘塔住了三年,读的诸多经卷皆是云患一手转借。《悲华经》本就是修者借与你的,修者又怎会未读过?”
“是啊,读过……”
“可是读过,却未必懂得……”
她低头看着什么,云患望不见她神情,却听见了她的声音多了许多莫名的情感。
云患皱眉:“姑娘……何意?”
《悲华经》有载,三千诸佛中,韦陀尊者护持九百九十九位尊者成佛,自己于最后成佛,为千佛中最后一佛,乃是有大德行的佛陀。
他忽地一愣,韦陀成佛,而这成佛之路上曾有一段缘份纠葛。韦陀尤是小僧者时,常以露水浇灌佛前坐下的花草。其中一株本是花神,感念韦陀细心呵护照料,情根深种,而韦陀几经轮回,成佛之时已然忘却前缘。这株花神便于黎明时分,凝露之刻,在佛光中盛开,一年一盛开,一开只一瞬。
他似是明白眼前女子为何提起《悲华经》,直觉心头萦绕起一股苦涩:“昙花一现为韦陀。”
他摇头叹息,双手合十道:“诸法无常,诸行无我,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一切终归尘土,何必如此介怀?”
两个人如此相似,皆是如此执拗,饶是云患看淡诸般相,此时也只能低低叹息:“姑娘亦痴。”
那女子一动不动,只是双手合十,迎着这沉寂的梵钟呢喃细语:
“昙花千年只开一瞬,为的是韦陀菩萨。”
“青羽愿意来着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为的是怡萱。”
“记得少年时他曾说过:何来人间寻素雪,爱恨人间不自由。”
“也许,从那时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注定成为一颗棋子,注定要离开药神谷,这纷扰人间,他要寻李怡萱。”
“他这一身醍醐灌顶得来的武功修为,已是极大的隐患,明知这地狱泥潭,他还是跳了进来,那我为何还要寻这无用的答案?”
“我去寻他。”
云患眼中闪过不经意的色彩,急问道:“姑娘要走?”
那女子只是淡淡道:“天道无常,他要逆天,我陪。”
那言语感情,竟与孙原如出一辙。
他突然想起了眼前女子那随性的名字:
岁月随心,终归淡然。